栗深林兮惊层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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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000窣堵波

江澄×聂怀桑

前文: 01  02

BGM:Imagine-re:plus/the 49ers

 

尔时白佛言。世尊。
我愿以眼仁洞照他。泪水梳妆他。血肉供养他。
惟愿世尊哀愍听许。
我今说之。







 

 

*

 


 

六月份,云以下的阎浮提开始雨季。他坐在水栅上,观看沉默的河面,显得情绪低落。住在雨林里的人搭建了水栅。由一组深黑色木头编就的栅栏,被雨水泡不烂的草绳捆束得整整齐齐,高高地竖在瀑布的正前方,像一片竖起的木筏。这屏障在一定程度上令它的建造者感到安心,即便为竖起它,有个男人掉入瀑布,被下方潜游的水蟒麻利地绞碎了脊椎。

他并不管这些。那之后很少有人敢在雨季经过此地,恰合他意,因为他很怕人。这里的蟒蛇尊他为首,他却非常怕人。过去他坐在瀑布上,那里草石嶙峋,很不舒服,且老是往下滑,不适合没入静修似的观摩。一旦确定周遭无人,他就坐到栅栏顶部。有一两根巨木经过挑选,被磨掉粗剌剌的表面,以方便就坐。就这也还引发了定期前来查看的建造者的惊慌,以为这里的树和水已经哺育出了高过栅栏的巨蟒。他们把活动范围收得更窄了,殊不知那只是王蛇的坐凳。他低下头,头发掉进水,漆着几弯瘦削的反光。

但我知道他并非低落,他只是在发呆。那时他智性未开,只是夜以继日发呆,注视黝黯的河面。那时的目光仍是无足轻重的目光,如一小片光斑,淡弱地亮在会流动的水面,不会比一枚落叶所能造成的投影更大。水和雨林的掉叶偏执地流下去,路过他,成为不再包含他的一股绿色。所有诘屈聱牙的枝条凑到一起,腐烂得很亲昵,向他们充满阴影和弹性的轮回之路流去。水声构成一个草木世界的血液、结缔和神经,枯枝败叶是皮,在一个秘密的肉身内感应到彼此草率的挣动。——无情绿。而他不同,他是河面上有情的、谨慎的。这两者将他从他的行列中划分出来。为此我一直深信,在等待智性的同时,他必定也等待着我。

由于世尊曾经下示过,我的出生地是一朵莲花,很长时间里,这个事实对我造成了微量的困惑。这世上有卵生、胎生、湿生,还有另一种生命的发生方式,被称为化生。灵山的有情们认为化生是完美的诞生形式,因它不流经身体、与肉/欲无关;那些比珍珠更白皙和动听的伎乐,从红暖的娘胎里来,羡慕我有一个层叠的粉色出生地。

我在被毗蓝婆菩萨领走教养前一直与众伎乐为伍,他们性别莫测,拥有可视的肉眼中最秀美的形貌,说话声类似弹拨乐器。我有一个姐姐,她是只褐色翅膀的孔雀。我换羽前也是褐翅,这让我误以为我此后是会成为蓝色。我在雌性茂密的湖泊度过换羽前的几个百年,被日后的师长抱离粘满影子的水面。尊者们认为,一只蛇雕是不应学习如何成为一只水禽的,我被迫住到山洞里。养在菩萨处的另一只山鸟听说了我出生的经历,和其他在山里咋咋呼呼乱飞的同伴一起大肆嘲笑我。就是说,迦陵频伽啄掉我的茉莉花,你有一个粉红色的巢和一堆堆闪闪发光的保姆啦?喳,喳喳,好娘啊!

姐姐的阻拦没有生效,我跟他打了鸟生中的第一架,直到啄掉对方的最后一根绒毛。菩萨从灵山听法归来,掐着后颈毛分开两只换完羽的新鸟:现在是黑色、紫色。迦陵频伽觉得我打架斗殴不弱,遂一改先前成见,同我勾肩搭背起来。

我由此被一个鲜花粘连的世界咳出,却习惯在多水的地方停留。从上空看,潜行在水下的蟒背清晰可数。我刻意收拢了飞行的速度,河面幽暗下来,他困惑地睁开眼。丛林间水道是那么狭小,我的投影顷刻就溢得两岸都是。忽然间我很想凑近他,像是片计算好飘零轨迹的叶子,我飘落,解放了身后宏大的天空。其时是白昼入夜的一刻,我遮住白色,放还了紫色。迦陵频伽曾秘密分享过他追求雌鸟的心得——你收了翅膀,然后说:晚安,美人。我落在木桩上,感受到他皮肤上洁白的冷气,把空气和我都团凝成生硬雪山。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被不曾遭遇过的温度烫得直往后缩。他就要掉下去了。我碰了他的腰,何止,我把他揽了回来;几颗叶子掉进河流;我鬼使神差地对着那眼睛说:晚安。

我没有去等答复。迦陵频伽说过,蛇的眼睛里看不到确凿形貌,他看你是一团火。一团火会搂着他、让他安然地回到木桩上等月出么。我继续飞往灵山,聆听这个伴随终身的旨意:使娜迦皈依。

因我天生不畏大千的毒素,世尊指派了我这个任务。鸟捕杀蛇是天经地义的,除非超脱,除非可以证明智性已使得它们脱列,不再见容于俗世的法则。后来他终于安静地坐到我身边,用那双不再是单向镜的眼睛看我、低声问我:是不是天生能够忍苦的,就必得承受更持久庞大的苦?我没有说话,他用祈祷的姿势埋进我怀里,发梢碰到了我已快长好的疤。

第二次也是雨季,我在上空看到群蛇的交/配。我有莫名的不安和一点不悦,不确定他会否投身其中。我驻步后,他就被轻而易举梳出夜色;绿色顺流而下,在他的静坐处分叉。我来到他身前,本意是想这一夜看住他,他自上而下谛观那些交缠的蛇身,被水吞咽又呕出,反反复复显现在粼粼的月光下,某种图案荒诞而又光洁的琉璃。我对此烦躁,看了一会就转而去看他。他在月夜里十分耐看,眼珠无光,头发丝黑暗,合着雨林不见天日的群像,在激流中缓腻地动静着,像从湖水漆黑的一握中掰断的藕。我没能欣赏到天明,因他忽然竟用脚勾住了我。他扑过来,黑色无言的水花,激发了火当中某一个最热的部分。我压他到石块上,动作粗/暴而简洁,该有的全都有。他最初的声音就是潮湿的呻/吟,被河流的啼哭勾兑,只洒进我的耳孔。我伸出的是劫掠和创造的手,让断折后沙哑的痛苦,丝丝缕缕,不受控地漫出水中身体。水面沉沉浮浮,月光经过我照着他。水草中哗啦地波动着一朵乳白的莲花。我要了他,这使得我想要他千次、万次。

我在灵山见到他,彼时我受敕封为护法,他则影子般紧附着乾达婆王的白衣。披巾落下,那双眼睛沾饱西方固有的光。你不认得我?画军伸手作拦:莲师,同舍弟有旧?画军转头,半哄半问:摩呼罗迦?

至此,他怯怯地、肯定地开口,第一次向我吐字道:我不知道。

我没有料到他会来到光明的一面,他曾是固有于暗色的我的梦。我又走进雨林,他已不再过静止的生活,有抄录不完的经书在等着他,而画军不会跟他到隐居地。每件事都熟悉得令人发指:他见到我差点打翻竹筐里的贝叶,我扶了筐也扶了他,他惊疑甫定,说,谢谢,您……可以放开了?

我开始精力旺盛地往竹舍跑。久别重逢,迦陵频伽伸出一管竹笛拦路:行色匆匆,是有钟意的小雌鸟了?我说:“晚安,美人”,后面还有什么?身后一句喃喃:见鬼,真开窍了。

我给他摘了三百年都抄不完的叶子,拿剑剁掉参差边缘。我的佩剑过长,剁起来不够利索,他默不作声地观望很久,终走近我,慢吞吞说,用刀更方便的,说话间他手起刀落,木墩上贝多罗叶丧失一叠厚厚的边。

夜间他坐禅,或沐浴。月光的指头把事物拧得瘦细而熟悉。此地水中倒影,没有谁能令我陌生。所钟意的那一个正蜿蜒着满身黑发,使我终与多年前湖泊的夜色重逢。夜借他披散的头发导入人间的水面,大地涨起蹒跚的黑色。

我看到他多雨的腰线,绒软的口唇,幽香的眼帘,他在岸下的雨林无心地抬起手臂,拉伸夜晚的时间。雨践踏他,踩他的皮肤,滑出吱吱足响。这种声音渐渐模糊在弹跳的阴影里,只有他自然垂放的白色胳膊显得平静而清晰,像一条瀑布,自然垂放在春天的时空。

我同他亲近,他是夜的近亲。白色光跳进河水,吹熄夜的浴场,鸟兽开始峻峭。

我记不太清,是某时,他终于默许我。我要他做我的配偶。我要一个永久的,单一的,不可分享的。我只要一个。什么是配偶?我压上他肩,郑重道,就是你以后都不准跟别的蛇交/配。他质疑,一条公蛇是可以配很多条母蛇的。那夜的情景泛满眼眶,半个夜晚我同他挑着月亮看饱春宵,下半场就翻身演习。我心里不太高兴:你发/情的时候我会来的。我手掌下衣物是暗色,再往下的皮肤开始冰了;他继续问,什么是发/情?我压倒他,雨林发出一阵清脆的回答。

我听到黑夜中他翠绿的心跳,一颗油润绿蝉;竹舍的窗外长出许多清澈的芭蕉。芭蕉大雨般盖下来,光线是水淋淋的一帘,被我搽开,变做蜂蜡,变做汗珠,变做欢疤,一点一点埋着他。

我疑心他每次都拴上了时间。时间的切片,他栩栩的枝节,每度我同他一起的光阴,都被摒除于外界隆隆的流动,成为一片雨林的隐私。

我在他身上花费一整夜,他睁大眼,渐渐叹气:唉,我懂了。我说:那好,你现在告诉我,我们刚才做了一件什么事。他转头,面向我,口吻严肃、郑重:你在我身上发/情。

我赴灵山请示,回到竹舍,他又对着草木发呆。他在无情中闭气太久,我原谅他的沙哑和朦胧。我便说,灵山的雌鸟们听闻我请婚的消息,个个伤心欲绝。这话是迦陵频伽教的,其目的,“让他知道你很抢手”。他转过脸,脸上写满幽深怜悯:她们不知道,你压根不喜欢鸟。

他睡着后我离开的,雨水叠萼重葩,恍惚似个湿凉的、不会怀胎的莲苞。黑夜留给他了。——都留给他,我好奔赴白昼。这落日把龙宫的海面烧得铁烫,八万由旬,伸出无数枝蛇颅红酣的娜迦。红色是热恼的、细嘶的、跳窜的,红色层层叠叠,混淆了将死和出生。这时已整个海面都是火,血压成眼帘,让我看不清纯青色究竟烧到了多远。燋败的娜迦一茬一茬翻在海上,我的火烧进它们庞大的水下根系,烧出一个莲花湖凋败的秋天。我精疲力竭,终于证明了我既没有成为一只水禽,也没有成为一只孔雀。我于这时嗅到轮回那极为辽阔的味道,红色漫过眼珠,把我的青火洗成纷飞的紫色。从那些色相深处,反光般升起一弯哀愍的绿。我在绿色的河上撞见某人观摩世界,不曾停留一次。他是无情的、清凉的。他就这样被春天的月色压细了。

阎浮提的芭蕉林消解,接着是瀑布上莲花、舍外竹、筐里贝叶。万叶的贝多罗,写经的贝多罗叶,我从蓬勃树身剜下、珍藏的贝多罗叶。


——!


 

三百年,三百年太少了,他给我抄书,不许闲,不许在河上遇见别人,他要抄三、六、九、十百千万亿、恒河沙的数。

……不够再说吧。

天还早。他低头,碰了碰我的眼帘,好像又在叹气。再睡会吧。他吹熄了光。






* *

 


 

雨停的时候我想:雨停得正好。鸟搧翅的声音积攒了一场雨,迫不及待要放映进空气里。宇宙嘈吵而空悄。我在冥想里春眠太久,肉身略显沙哑。雨林的雨曾让这颗头颅揣了个空,但雨的声音寂灭了。

我说好,是因我已遥遥地听见上空的飞行。很多年我缺少一个胆大如许的注视者,得以在瀑布上担当肉色雕像。我差使太轻,仅仅是存在,在这个宇宙也被决议废止以前,时间都可以懒散地存在。万般的差使中我最合意我的这个。因此遇着他以前,我一直自以为幸运。

我懒得解释,过去懒得、现在也懒得。蔓草与璎珞能有多大分别呢?曾经我坐着的位置,两侧对称着两身石像,石料是现成的,挤出白瀑的深灰色岩石。回想那潜游在草石间窥看工匠作业的日子,石头和凿刀叮咣有声,玉白的珠子溅落在瀑布的阳面。那况味足能媲美紧那罗弹奏的法乐。而我所痴迷于观看的像,是一种有别于灵山的像,一种从前不够完备、而今早已脸孔漫灭的信仰:草木山川之神,用浓厚的嘴唇微笑着。我寄此山阿,却天生与之膜隔,无法惊动负荷着我倾慕的造物们。我在谛观它们遒劲的诞生与幽静的老迈之中,由愚痴的岸游向了般若。

那看着我的眼睛,沉没在蛮莽的丛草里。想来我那身泥金以下,或许原也就沉积着异质的潭泥。

他的眼睛填补了龛内轰隆隆的寂静。他在雷雨天出现,暗紫色汪在过漆的山野,梳过水的羽翅边滴边拢,封缄成一株树身发紫的枫槭。羽毛的纹理木炭般堆摞而上,催动羽翅里一盏烧沸的眼睛。

因他到来而噤声的群鸟,我那些沉入山水的朋侣;我顶在他锋利眼波前线,压抑两丸眼珠的形色,微弱诧异,趁夜势湍急延缓月食。浮着我的那汪眼是凝固虫珀,向内,关着一滩踩踏后墨汁蓬勃的现场。我只用余光兴味索然地看。我的眼睛成色很好,没有什么多余的光彩。

我不确定他在何时留意到我。河上的其他蟒相继浮出黑夜,头部在反光的水面夜泊,彼此离析,像一串无意中摔散的硕大檀香。我记下一种扑打的节奏,包含鹰唳的气氛像极了一部奇峭的宴乐,但音色悲苦,得用大筚篥。

他到了。鼓翅的声音区别于其他飞鸟。这声音倏然地变稠,河面被收进一扇绿暗影子。他的脚步声哧哧地烫在木桩子上,隐着我的粗糙山水如今接收一幢宝相,他赠送火又踩熄,我河上的栅木随之化为一列贡香。我已见过西天形形色色美人,但这一时热紧紧地烧我。紫色很衬他。漫天的。

我在原地,几乎懊恼起来。整个河面失语了半晌,响起窸窣窃笑。

我犯了错,从他道破一个秘境开始,山水间一具虚幻的我不得不拥有肉身。这错事导致我此后一系列遭逢。我悉知他要去哪、从哪来,我悉知他是谁。我想到他,一年一度的交/配/期里第一次发了情热。往日里司空见惯的场景忽然泛起蜜黑的张力,可我更不敢看他。不会有比那更傻气又疯癫的一夜,我跟他并肩坐在瀑布上,我看了半宿活/春/宫,他看我。我知道他看我。我不避忌春/宵/秘/戏,而他是何等胆大,不避忌一具思春的身体。我还没有碰到他,沙哑的身体就分外敏/感。

夜是连贯的,他的紫衣是一片不屑于自我保护的藤葛,忠实而鲜艳地瀑流着。因此注视着瀑布下方的同时,我不得不也注视着从睫毛边缘探出来的紫色。无意中他的衣角形成我睫毛影子的蔓生物,一串翘出黑萼的鲜花,旁若无人地播放着蛇莓幽香。我的眼睛满了,他溢出一点衣裳。

回望那时,我们就那么静坐在彩色的盆景上,苔藓般的水铺垫着湿乎乎的身体。我还记住了一束暗示性的月光,单一打光让河面上有明有暗。明的种群和暗的种群间错着发育了起来;河水行经此地,嘶叫成一条鳞格鲜明的蛇。

水扑嗵扑嗵地坠落下去,深受我瞩目的夜侣们被河水的浮力托起,很快又沉没。月光叮得我既痒又亮,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那当儿一切动静都分外明晰:他藤萝般的衣角在水域的黑夜里飘香,有一弯脚踝轻轻地亮起来,秾盛的花影下飞出了月亮。是弦月先探进的黑夜。

我确实是看见了瀑布,悬挂在自然瀑布上工艺精美的紫色瀑布。它像个春夜里应邀搭建的模型,建造在景观之上的景观,漱漱垂流,骨架外蒙着我诡谲多姿的一张梦。于观照中我身不胜情,涌起了大朵大朵的摘花欲/望。纵然那绝不是我可以摘下而不供奉的花,但鬼使神差,我转身截断了它。

我会为一刹那的非分之想付出代价的。河水温度亲昵,河声太紧,再多、再敞放、再紊乱无章地,吃掉我留给这水面的音踪。许多年来未经修剪的我,被一场粗鲁的情/事剪出了几近美丽的负形。半凝固的夜迫使我就范成雪白而簇新的模样,一夜间我身兼忧怖与爱/欲的发祥地,雨安居从此无以安居。水草绕进了我的头发,他俯下身,缓慢而耐心地解开它。

我不得不重返灵山,披回璎珞,跪伏时严身轮硌着皮肤。他去往净土;他来自莲池;他是三世的八部中最年轻的护法。水镜幽波浮漾,水中有月,镜中有花。我度过了沉默的生涯,窥看,和用积雪的肉眼一帧帧地谛看。我申请,并获准审核我自己的悲剧。入木石身则身被蔓草,入金身则身被璎珞。我放在累累珠璎下的身体一节节地脆成桑叶;我俯身就如闭幕;我叩首。地上卷起一大幅图案凄冷蝶翅。

我急于抛弃这种陌生而奇异的感受,昧在我心头的,有关终结的抵触情绪。我此番得知,有三件利器无往而不胜,可以三次杀死时间——火、时间、第八天。

我走完八万四千级石阶:一座灵山。天空绿松石,亭台楼阙赭石,人物粉白。石绿的顶部漫游着一群不鼓自鸣,箜篌、琵琶、羯鼓、筚篥,涓涓地垂流着新制的乐曲;石绿的底部,众伎乐身段烂漫,接受淋洗。滔滔白阶上我与持箫的乾达婆王照面,他上升而我下沉。灵山将有盛大法会,画军叮嘱我,你今次,不可以推脱不来。

一定、一定。我在扇面后心不在焉。我避世多年,避不掉任何事。

我当然要躲他。但他来,隔三差五,把林中贝多罗树薅空。他抢走我的活计,要我有余闲陪他。世人只知莲师善抓蛇,却不知莲师这般喜爱蛇。我叹气,在不知第几回刻歪笔画后,如他所愿地抬头。他挑着一边眉梢,并没否认;翌日,指着门前压沉的树枝瞪我:搞什么?我打着蒲扇,热络殷切介绍:都在这了,我们这花色最俊的母蛇,您瞧着有没有对胃口的?他声音咬牙切齿:谁跟你说的我喜欢母蛇?我神色了然,哗哗拍掌,换了批公的。

我在夜里陷进齐腰的河流,而丛林搁浅岸下,不慎被月光擅自删减,留下诗化的河面。月光亲疏有别,把他轻轻地、好好地鎏在晦暗枝桠之间,雕刻成一串三时殿的花鬘。我仿佛已经碰着了他的整个,辉煌的花鬘;但有一样异物硌着我的林间食道:雷雨底下那颗珀体冰凉的杏核,一朵花在未来最难以消化的器官。月亮忽地也被诗化,这里已成就一桩冰凉,但十分华贵的黄绿色。不着岸的河面被一颗黄绿色的月球统治,花鸟嗡嗡地打着颤。

我贴着树的侧影攀援,惊飞几点淅沥绿虫。他正松懈着形状,点线面放纵地垂坠。蕉叶的投影妆饰他森严的色泽,使他柔和如一朵涂好阴影的莲花。这时辰里山鸟的警心荡然无存,他在月出底下春睡、春/梦,显露出草下石像般深邃的寂静相,唇瓣像雨林的兰花。

……不,那也不是寂静的,那是我在瀑布上领会的,古拙而灵验于一切,并不收归于任何门类。古老的稚气顺着阴影垂下他的两颊,不肯与明亮的白皙混杂。我捻着手指头贴近,树林的阴影里还蓄着众多荒诞的声音——荒谬之间相互鼓励,令我骤然有了贴近他的底气。有人敢于逗弄一只孔雀吗?我不得而知;我心里静得奇妙,我要逗弄一只蛇雕了。

树影里惊飞一蓬鸟。那美丽的凶煞像块庄严的投影,众草木,容忍了我的失礼也安抚下他的动静。他把我从盘缠的阴影里活活拉扯出来,代替阴影,铺满我的全身。我躺在树枝上,落下双腿;他沉积在我身上:腰/胯、心口、颈窝……颈窝满起了热气。此刻我是苔藓,我是盆景,我承受着他而不发一语。就在我以为他又深睡了的时刻,他温热、喑哑,而哞哞地发声:会让你记得我的。

日出之前,他放过我。露光湿黯的蕉群中,他拖着手掌,测量我因血流不通而苍白的双腿,眼里的黑色像日食的切面。我因他强大而多生痴迷,又不免因此颤栗。太阳即将破出一蒂绿暗的大地;这时候他又开始喃喃,朦胧的残/暴以酥麻的形式扩张,很快我满臂都是。我要把你……他叨咕着,这个拧脾气的狩猎者,讲起与优美面孔截然不符的狞厉话语;他说,我要把你的皮蒙在乐器上。他说完就闭上眼。雨林发出亮绿的水滴声。

我知道他从事凶险的事。茂密的血从腰间、手臂、许多个地方流出,我花了一点工夫把他抬进竹舍。我坐在那里,眼仁里流起了细长细长红热的河。他的伤口愈合得极快,供我想象皮肤下一层一层逸散的疤。每件事都不容删改,且文辞优美,充斥着郁暗的抒情。我得来的肉体内静静地响起咀嚼声,像蚕咀嚼桑树那样,出于生的盲目和渴/欲——为了活命,虫蛀开始了。

我哄着他,诓他,变着法子引/诱他,一次又一次,默不作声地变着质。强烈的水速拉着我返回到俗世的污浊里去,又或者,我原本就撇不清淤泥。他终于对我开口,我得逞了,我又一次跪在灵山。

世尊。饱经啃食的我的声音,听起来惨绿又虔纯,几乎在莲台以下漫出辉煌。这辉煌属于三时殿的花鬘,属于耶输陀罗和罗睺罗,属于浑浊未曾开脸的宇宙。

——我愿以眼仁洞照他。泪水梳妆他。甜蜜血肉供养他。

我形如果脯般蔫黑瑟缩的肉/体,只被他咀嚼为香药脆梅。卒读了后世的我,最终决意提前支取眼泪。我发了供养人的誓愿,从此为另一尊造像秉着灯。

——惟愿世尊哀愍听许。

我慢慢起身,袒露那张茂密欲飞蝶翅。写在蝴蝶上的我的命理,飒地脱身。

灵山已经应允了。他把我从一地草木里扳回来,语气有应验般的高兴。我的凝视使我看到无数个影影幢幢后世,它们近乎压塌我;他压塌我。

我不想回忆那天早晨。水镜前我发过问——三千大千世界,水滴一样不住地淌下一颗绀青佛眼——有多少个我,选定了这支路?我对这考题仍不死心,还企图求借一个答案参详。八部、诸天,因仍未断绝而从事护持。而我被自我驱使,迫切地翻阅未来,未来是现在——现在,现在是过去。我自请为大雷音寺录经,阅览三世的经藏,一笔一划,复刻到《维摩经略疏》时,光吱呀地透进竹舍,他迈进来,把剑一搁:我要听你弹琴。

我拿拨子割着琵琶,句读叮咚泼亮枝尖;刻刀用白铁遮蔽一行墨线的字。——我在影子环伺的枝桠上度过前生,秋月春风,任由一把刀灿烂地悬在后世。我思索着我正操持怎样的一起荒唐,几乎发起自怜的笑。……他忽然按住我的手。

弦上一片空白。

水镜的波纹里夹了一个很美的字。杏核是果、种子,因无法消化而滂沱地开花。他不满而专注地看向我,我于是想起来了,那个还未在此时、此地,被生育出的他的名字。

我沉默完,嗫嗫道,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诸天报幕,我在百无聊赖地拨弄琵琶。我醒来时雨已经停,故而我一睁眼就能够想:雨停得正好。我不需怀疑我亲手誊抄的卷宗的真实性,寥寥几粒墨字积蓄在我胸腔里,钩划干燥而清晰。

我不至灵山,画军先来,欲言又止半晌,他最终道:

节哀。


——?


 

丛林的细膊交错蔓延,起着一粒粒亮晃晃的鸟鸣。我身后的贝多罗树涌现出如幡的大叶,阴影乌沉沉地浇了我整身,把我从一件立体的、稳固的,平静地捺回一张平扁的、抖颤的。冰冷铁硬笔画,我曾奏刀案前,只为让它们浮出纸面。出界的墨水污涂了具有记述意义的文字,它们已经没有逻辑了,而我还坐在树下,我把我自己扔在枝叶丰腴的树下,干瘪地发空。

有一件事,我回过神,惨然地笑了笑,还请画军哥哥帮我。

我最后一次上灵山。天空斑秃,亭台楼阙漫漶,人物掉色,透出泥土的红黄。太阳烧了一日一夜,终于陷进大海。海中的娜迦接受调伏,位列第二部;龙王称水天,位列第十九。我低头想,我还有什么可疑惑的呢?我顶着俱全的礼,虚情假意,默诵一支公共哀歌:有关公平公正,有关命数无法抵御的运行;很快就到了我私人的。我发现这里的千头万绪,我已经解不开了。他还来的天空,已经是紫色的。我怨恨又清甜地想到他曾揽过我,在满世界的流水声里亲吻我——他落下来,比一朵花更轻。思绪滟滟地涨着我的颅腔,我在偶然间,懵懂地抬起眼帘。

忽然间,我全都懂了。

我的,所有的,问和答,题和解,我的疑虑和求索,自始至终,悉都由我独自发起。

我如释重负地,叩最后一次首,恳切、怀想、满心平静地道:

世尊,我看不见您。

我没有什么疑惑了。

现在我又坐在竹舍里,端详我的第一件收藏。我谢过了画军。宝函中宝石光辉青艳,洇出信徒潮湿而澄寂的侧脸。它正美而不死,炽烫而有情。这就是纯青琉璃火煅烧后的唯一残馀,天神们喜爱的宝石,而我手中是三千世界最好的一颗。它是杏核般的形状,是果、种子,是一个光艳绝伦的开始。

我得到了迦楼罗王的心脏,三千世界最坚硬的宝石。

我无法消化他,我在他面前总那么被动。唉,他若想要什么就拿去好了,反正我已拿到了我最想要的。

据称,还有一千个大轮回在等待着这个宇宙,那之后第八天就离开苦行的雪山,投身舞蹈的事业。我感到仿佛有恒河沙数的眼睛正紧盯着我,比一条蛇的蛇鳞更多,它们期许又惶恐地注视我转动锁头;而我,正吊着竹舍外多如恒沙的眼睛,我胸腔里漫出了漆黑的快意。

唉,不玩了。我还是想见他。迫不及待要见他。

我把这美丽的石头吞了下去,像吞下了光做的山和海。






* * *

 


 

王在征服羯陵伽国后,有感于战争之残酷,受戒皈依,下旨于国境之内广修寺庙、开窟立柱、整理佛经。又遣长老行至各地,宣扬佛陀教义。开七塔,收集佛骨,于阎浮提洲兴建八万四千窣堵波,以供奉佛骨舍利。

这一日,王在花园与高僧长谈。问及轮回转生诸事,王欲穷理,高僧答曰:恒转如瀑布。

与高僧分别后,王独自思索良久,不觉沉沉睡去。午梦之间,似有故人到访。观其衣带轻缓典雅,璎珞纷披,又抱一乐器,宛然天人之属。

故人面目模糊,抱琴而不鼓,举而奉之,曰:应许之物。

其形类阮、类琵琶,有弦者三,弦轴者三,琴面蒙蟒皮。王受其琴,触之,醒,犹在怀中。视之,与梦中无二。又见庭中草木婆娑,孔雀悠游,杳然无人踪。

既蒙兽皮,有悖于佛门不杀之教义。由是惊异。

是时,有宫人入花园递呈邸报。开卷而视,上书:向所定之窣堵波选址处,有一山丘因雨大崩坍,曝见灰白岩石。人皆以为异,遂镐其土。过后三日,挖出了巨大的蛇骨。









The End

 

※《诃利帝母真言经》:“……唯愿世尊哀愍听许。我今说之。”
※瀑布场景和“晚安,美人”,均出自《狂蟒之灾1》。猎蛇人对蛇说的。
※三时殿:净饭王为阻拦太子悉达多出家而建。
※耶输陀罗和罗睺罗:佛陀出家前的妻与子。
※《维摩经略疏》:“摩侯罗伽,此是蟒神,……毁戒邪谄,多嗔少施,贪嗜酒肉,戒缓堕鬼神,多嗔虫入其身而唼食之。”
※第八天:大自在天、摩醯首罗。湿婆。
※光之山、光之海:拥有能引发战乱传言的钻石,曾经流转在古代印度、波斯之间。
※“恒转如瀑布”一段,参考三岛由纪夫《春雪》、《晓寺》。
※其实是秦琴,但秦琴好像只有本土有。
※传说阿育王统一印度后,因感业深重,下令兴修84000座窣堵波。


有的人看起来天真烂漫,说的话一段要打好几个码 
文言文很烂,有虫请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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