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深林兮惊层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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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莲台

江澄×聂怀桑

※abo/一句话聂瑶 ※补档

BGM: 雨道-Otokaze

我不久前走在川藏栗冽的群山间,闻说海拔两千米,夏日之日在山南,依旧藏刀般酷烈。到山阴或坳中,则有一股子收归入鞘的深冷暗暗地蕴藉。从来路得来的泥土一直包到鞋头,栈道下的珍珠滩是放牧着细密雪水的牧场,水草、石礁,景物的玉体在时序间错综横陈。山很高,瀑布自天心抽落,纤瘦而峻峭。    

五花海是群杉的埋骨泽。我在中学时代看日本小说,三岛氏描述奥野川周边山泽时,说它埋葬着倾城的美人。死去的杉林在孔雀蓝的海子中钙化,年深日久,皴起了一大群鳞毛般的角质,绵腻而苍白,缟着素。树为自己服丧千年,并且将要继续服下去。被山风吹皱的、款款流动的青冢,日光下形影相吊的、倒伏着的、连绵不绝的杉木:枝经肯綮,都显出一种温暾的深情。若针叶林中也曾有结枫花为旗的山鬼,用银镯度化海中水,这种汩汩起泛的深情,当是情人燕息前的凝睇,在彻底的消亡到来前,余声鼓荡、如缕不绝。






我躺在宾\馆的床上,向上抱拥偌大片天花板,晦暗灯光从天而降,洒在我的手臂和小腿。九月底长江正滚烫非凡,我被打开在床上,在这里出土,做一朵南朝越窑的青瓷仰莲。我们从室外带来的两匹灰尘被衣架吐出的毛针拆开、织成疏陋的洋槐花阴,充盈的冷气不时地嘶嘶,解放掉豆浆色盖被下两个还冒热气的身体。此刻我梦进晚春,四九城的一窟胡同。江澄压着我的时候,像回到莲台的善业泥像。这只是个钟点房,我们不过夜。我电脑里还有图没改,这个月的稿子只写到第二个自然段。他说过他晚上有部门聚餐。

新学期刚刚开始,我很想他。这是下半年,我们这就又老了一年,无节制地向着泥土的睡巢赶路。我刚才说四九城的晚春,我也很想念这个,大学以来,故乡的春与秋都褪掉边角升做梦色,坡道上樱花逶迤时候,梧桐掉絮时候,我藏在口罩后面怔神。江澄拿他拢着空气的拳头敲我后颈一下,关进口罩的嗓音变钝:发什么呆,食堂没菜了。

我们不常一起苟食堂,不同院和不同校过了大一就变得没什么两样。有时候我去他工作室找他,满地融化的雪泥让人举步维艰。雕塑工作室的地面像卷了边的马口铁片,被阳光清亮的手指豁然弹开,露出石膏和其他浆状材料。罐头的内容太丰富,我悬起一只无处安放的AJ,很困难地找到他,糖和蛋白质群落中某一个精美果核,既蜜又毒,收藏着我的宇宙。他如果手头不太忙,就会挂好手套流畅地绕过满地翻模和器械,只为了到门口揉乱我头发,然后说,聂怀桑,你是不是傻。

我试图解释这是一场计划外的短途旅行,从我们院到他们院,我不知道我的老师今天下课早,并不是有意地穿着限量款踏进美院。等新的课题开题我就没有那么闲了,我把口罩拉下来,要珍惜会出现在你工作室门口的我啊。他好像还停在上一分钟——说得你好像旅行青蛙。

可以,我知道他最近回消息慢的原因了。

一周中某两个下午,我们商量好把时间空出来,以备我的不时之需。他在这方面很迁就我,毕竟发\情\期不是一杯红糖水可以堵塞的东西。遇到他以前我跟所有solo的omega一样嗑\药,很担忧脆弱躯壳里越发强大的抗体,后来这个问题得到了解决,我不用担惊受怕了,对他我生不出免疫力。

我跟他会不会一直一起,这不一定。他没有彻底标记我,我们都愿意等。我知道他家的情况,老一辈人觉得怎样都是凑合过,哪怕性格不相合。他看他爸妈怨怼相向十几年,终于在十八岁的夏天成功逃离江汉,一个志愿打包自己到长江下游的隔壁省,从此进阶到在电话里劝父母架。我猜他还是会回去,江澄其实很恋家,我跟他坐在食堂嗦鸭血粉丝,一个满脑子炸酱面,一个满眼睛热干面。粉没有不好吃,纯粹是人要想家。我倒可以窝在南方吧,毕竟我哥嫂那边也用不上我添乱,倒楣孩子搁哪哪多,不打扰他俩二人世界。我想到我嫂子温温和和的笑脸,粉溅到脸,江澄皱着眉给我拿餐巾纸,含混不清,念我傻X。

我跟他大概会分开这件事,让我既悲又欣。这个人,占据我私人生活的大部分,我该试试没有他。

时间和画面,烧汤一样倒回到这幅冷热交杂的床褥。我们枝节被包起,冷色的空气被立体派画成豁碎玻璃,他用肢体搭建堡垒,让我在藕荷色画框里一蔸一蔸地抽芽,湿润地呼吸。最值得回味的角度交给他的指梢和眼仁编排,都由他,塞尚的水果或是毕加索的亚威农少女,在这个下午所有我会长成的模样,都由他。

被煮开的我湿着眼睛浸润他,同等湿度的睫毛盖住了婆娑杏眼,这便是夏日最后的水莲花。何人忍心对这样低垂的美色说沙扬娜拉啊,我因此熄掉齿帘间不属于我躯壳的话。我该恨那些念头,它们像荆楚的荆棘,从长江中游顺流而下,会伤到对我赤\裸的他。

他也该恨我一点,轻轻地恨我一点,我在他和迫\害妄想之间,总是出\轨后者。

我惧怕一切美事不长久,他的感情艳冶而烫手。斑斓中他覆盖我,我绵腻而苍白。我沿狭仄山道下陷到山川的肺片间,两个形销骨立却被高山寒凉绿色撑饱的纸片,关于埋骨泽的那个联想狂妄如蝴蝶,它大肆铺张双翅,在空中,像两瓣从中掰裂的石榴,一粒粒妩媚红黄被山的冷冰冻成晶莹的块垒。蝴蝶搧着我的眼,飞翔的榴膜藕断丝连。瀑布的声音大而空洞,山的阴影间结着米粒大的殷红水果——它肺表的疾痼,夏天不易觉察的斑藓。

美一点的,总该多命一点的。

吸收了美人肉骨的山泽,迄今为止依旧蒙昧地美艳着。传闻是养料,山又分娩出一丛花。高原上所有野花都被呼作格桑,我色彩的冰库又得到一味新鲜的紫色。修完图后我第一时间原图发送给他,和Windows自带壁纸其实没多大区别,但他后来短暂地换成手机锁屏。因为桌面是我摘眼镜。

我近视没有很深,平常可以对付着过,但通过他工作室的难度系数不平常。这浅浅一凹两百度是我很小时候跟阁楼上熬出来,不是京城而是老家清河,同唐邢窑的窑址挨得很近。我哥提我回去过暑假,黑衣裤的我悄悄爬进暗褐色的阁楼,像一只锈进影子的蜘蛛,黑头发枕着散乱坍塌书卷,仰一张脸看叔伯书架上搁灰的马未都。那时候收藏界名流刚刚火,电视广告都是他老人家鉴物身姿。他讲宋瓷,讲到一只汝窑小洗,收藏可遇不可求,他讲,我记。我就跟他一起搁灰了,满身尘埃,眼底落了灰,看不清娑婆世界。我变得小心起来。

很远的事情了。近一点。我跟江澄说。他顺着我的话垂落下发丝和眼帘,让我看清他,允许我缓慢地亲他。

解构的意味是什么呢?是他把我从刷过油的画布上卸下来,一笔笔地,从涂了暗褐底色的风景画里解放我,让我能够像一个足踝柔软的受难者那样,无言地倒进他燥热的怀抱。此后无论怎样都好,他编辑我,抽拉我的色块与线条,我会温顺得像一块包豪斯地毯。

远离骨子里誓不与我兼容的那些痂,所有我被赋予期待却终于没能长成的模样,我的自暴自弃,和他们早早干涸的失望。

江澄。我哑哑地喊着他。他打开我,庖丁解牛。

人们在耶路撒冷,麦加,在瓦拉纳西移情,我的手伸进恒河水,时间已发不出声音。这种博大的苦的合集,世界苦,令河水以外的生灵震惊。第二件我怕的事落到水里,与圣地的焚火一起下葬。油脂汪汪地漫在恒河上,浴场的一角割据着旁观的生,其余的处处,水体涨开了饱满的死。信众的心情未必是纯粹的爱情,我慢慢地以帕拭手,拭去湿婆发绺间救虔诚的圣迹。但水的影子,是否随着火的影子腌渍进我的眼睛,我终于不得而知。我怕起来。我能否给他我应给的,我从那滚烫眼睛中所受洗的。但我不敢问,我不敢让他同我一起担起这怕。

我亦不敢把未明答案衔起,反哺进他幽暗耳孔。被斟满的眼眶只恍惚地盈过一下,我说,对不起。窗外匆匆下着夏季阵雨,他从我耳发间捉起其中一颗,问我:很疼吗?

我试图从书架上陈列的往昔中网到一丝底气。稍近的,我童年阁楼上的收藏家;远点儿的,把维苏威火山当烟抽的普林尼。对所爱忠实而自我闲适,让我的无知与无所适从离于我,流放我到稳固的欢愉中去。

我脑中闪过出门前写的段落,忽然被我自己在末尾所流露出的怯懦刺痛——我为何要那么写,藏\民的婚俗,沉淀在钙化湖水中的银制嫁妆——我存着怎样荒唐的希冀,愿望它能吸附我感情中滂沱的、不可饮用的杂质吗?还是仍然病态地渴求着他对我永恒的迁就,以雪山为誓,可又无法遏止对意象消亡的想象和膜拜。一大群壳内悲欣离笼如飞鸟,迁徙到足够稳固的山川中去——这又,是不是旅行的意义之一?可这显性的情绪,会授人以越过文面解读我的剑柄。我开始觉得难捱、难为情,想立刻爬起来改掉、涂掉、删掉!——怎样都好,它不要出现。

我差点翻起来,直到我猛然想起江澄,他以为我是真的不高兴。他看着不太好,我的思维窸窸窣窣地在他目光底下聚拢,江澄不会哄人,我得让他明白这是我的过错。我急躁地单手拢过他,口唇相贴的动静被一窗的雨声盖过,等这阵雨过去,潮密的空气里只剩下我软绵绵的喘\息。我又断断续续说:对不起。我刚才,刚才突然想到我稿子应该怎么往下写,有点,有点激动。我很抱歉。我是真的歉疚,在我任性地沉进自己的忧怖中时,我竟然忘掉他同我一样缺乏安心。江澄明显给我气到了,我赶紧伸手顺毛,仗着下垂眼天然的丧气认认真真道:因为你不会弄我弄一半跑去弄泥巴,所以我感觉很抱歉。他沉默半晌,嗤地一声宽恕我:你找打。我哗啦哗啦眨眼:我不经打的!

雨在蒸腾,白日漫不经心地重现。在滚满汤汁的白色上,我跟他,好似真要缠绵成一对肺上两个叶片。宿命是公共的,又是私\密的。单体的我们是两处山水各自的沉积物,只在此刻共被滚烫皮肤焯煮、辛辣吻\痕渍浸,身体之间,泛出雪茫茫的汁沫。一阵子的热过掉了,就凹陷;再一阵子开煮,又沸到盈天。无着爱意在半空中形成水雾,蒙上床头一汪悱恻镜片。谁透过我的镜片在观看一口热沸的锅呢?深渊在打光,这仿佛绝对鲜美的受难,地下某层的地上投影。情\欲的毛孔中,汗水越滴越热烈。

等我打算充分利用钟点房的最后一小时补个眠,江澄倚在床头把手机划上,懒洋洋地偏过头说,下过雨,露天聚餐取消了。他把枕头从我怀里捏出来,连带着一个从被子里跟出来的我,问我晚上想吃什么。

你们本来打算吃什么?

露天吃火锅。

那我们露天吃火锅。

虽然我困得要死,很想说我们可以延长钟点房一觉睡到明天早上再一起吃个早饭一起手把手回学校,但理智战胜了懒惰。是的,一群我素昧平生的人,男男女女AABBOO,跟我男人去露天吃火锅,凭什么。

我也要。

我带伞了,很大那种。

最终还是没有露天吃,原本江澄就觉得这是个疯了的提议,群聊投票不赞成里有他一份薄力——大夏天的,火锅这玩意露天能吃吗。

冷气,对象,鸳鸯锅。江澄又在迁就我。两个人还要吃两种颜色,我沉默地抽出筷子,看他下肉。

热水和香料催化着献给味蕾的牺牲,这个区间里无人在乎犁牛之子是否骍且角,褪下神秘神圣外衣的动物从符号里站起来,四蹄行走,成为血肉浓密的事项。隔过半个国度的山水,我想到瓦拉纳西的牛,游过丰饶之海的牛,感到一种对异质文化的叛逆正从浅层毛孔闲适地蒸发出去。江澄把着长筷子,驱赶一群牛肉进锅的动作,美得炉火纯青。

我翻开笔记本,找到那两个孤零零的自然段。

我不久前走在川藏栗冽的群山间,闻说海拔两千米,夏日之日在山南,依旧藏刀般酷烈。到山阴或坳中,则有一股子收归入鞘的深冷暗暗地蕴藉。从来路得来的泥土一直包到鞋头,栈道下的珍珠滩是放牧着细密雪水的牧场,水草、石礁,景物的玉体在时序间错综横陈。山很高,瀑布自天心抽落,纤瘦而峻峭。 

五花海是群杉的埋骨泽。我在中学时代看日本小说,三岛氏描述奥野川周边山泽时,说它埋葬着倾城的美人。死去的杉林在孔雀蓝的海子中钙化,年深日久,皴起了一大群鳞毛般的角质,绵腻而苍白,缟着素。树为自己服丧千年,并且将要继续服下去。被山风吹皱的、款款流动的青冢,日光下形影相吊的、倒伏着的、连绵不绝的杉木:枝经肯綮,都显出一种温暾的深情。若针叶林中也曾有结枫花为旗的山鬼,用银镯度化海中水,这种汩汩起泛的深情,当是情人燕息前的凝睇,在彻底的消亡到来前,余声鼓荡、如缕不绝。


声音哗哗的,江澄瞥我一眼,继续烫肉。我用拇指推开中性笔盖。

……
若针叶林中也曾有结枫花为旗的山鬼,用银镯度化海中水,这种汩汩起泛的深情,    
当是情人燕息前的凝睇,在彻底的消亡到来前,余声鼓荡、如缕不绝。                             

        

 

    

 


 

我划掉了,并且划出去。

我合上笔记本,插上笔。江澄用漏勺打捞一绺雾。肉好了。他说。

这样就好。我们开始瓜分牛肉。“温暾”是一个相对稳固的词汇,不需要再多波澜的余赘,更不需要类浪漫的悲观。我放弃下陷,放弃这突如其来令我忌惮的抒情,它破坏我拿捏在字句间细瘦而冷淡的音律,从一片生冷的和谐中突兀开闸,泄漏我洪泛的内心。

冷气流送下,锅呵出的热气淤成白烟。我们不紧不慢地涮肉,涮蔬菜,然后放进酱汁内滚过一遭,礼数俱全地把它们全都吃掉。我偶尔也尝一筷子红锅,像在过去抿我父亲瓷杯里的二锅头。两部手机搁在桌上,整齐划一地嗡了一声,微博有新消息提醒,我们同频地划开手机。

泥石流……塌方?江澄愕然的声音在浮沸的白汽后面收紧,……你上个月刚去过那里。

我低头咀嚼,划开雾的荧屏上一整段消息推送,纤瘦寂静白底黑字,黑体,默认大小。我酱碗中浸泡着牛的肉。我思索着我应该怎样地回答他。是;好险;人们怎样了;那个景不再有了?……我应该有答他的,只是比那些都更早地,我呼出了一缕白烟。











The End

 

※三岛由纪夫《金阁寺》:“这‘永恒’从天而降,紧贴在我们的脸上、手上、腹部上,把我们完全掩埋。”

※评论家描述《亚威农少女》(巴勃罗·毕加索,1907):“恰似一地打碎了的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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