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深林兮惊层巅

转载禁止 / 填词使用需授权 / 缘更

喀耳刻之囿 [3]

江澄×聂怀桑


盛观与堕落
Pomp and Perversion

 










 

大宫女往亲王的床边摆上新贡的珊瑚,旧盆景斑斓依旧,被窸窣地撤走。女人站起来,模样十分年轻,日光往珊瑚枝子间漏进的几点晶莹指头,濡湿了暗褐色裙装下阴凉的手臂。无忧宫在白昼中淡淡地亮起来,来往着许多洒扫的暗色缦影。主人不在时,她们总会吱喳。亲王怜爱婉转的鸟鹊,因而无忧宫挑选侍奉时,嗓音竟成为容貌体态之外最重大的一关。当这样繁多的美丽咽喉凑到一起,就连吱喳都变得格外动听;但亲王对此毫不留恋,他总是天陡亮就乘马车出宫,把伊人和小鸟一个不落地留给无忧宫的白昼,与世间所有浮尘一齐啁啾。

亲王在哪里?她们在珊瑚、壁灯、纱帷中交错地问,馀音和倩影拍打着明亮的石壁。精于玩乐的那位殿下,今日不知又在哪一处郊外别墅,或是海边岩洞里纵情声色。

北俱芦千国的首都北海城,绚烂的大道与官邸拱卫一轮王宫,每颗住宅内都淤积着胚乳般丰盈的壁画。繁茂的观赏树种壅塞室内,在官邸石砌的肺腑内郁结着无法疏导的美丽。雾油油的蜡质枝影一间间地弥漫过去,通常被绘进不设窗洞的餐室,宛如一群浴后涂香的名贵肉|体。这也是亲王带来的风尚,大理石宅邸中翠绿的心脏。自邻邦属国进奉至王城的斑斓矿物,被王庭最精妙的丹青手研作壁画的颜料。亲王把蜡掺进融化的色彩里,说它是令物华永葆青春的冰。

这时令应当是夏末,但夏还没有殁,秋也还没有生。钴蓝海绿宁静似一团孔雀,羽毛浑圆地压上石阶,呲出来一点椒红趾尖;主神的冒犯者被倒吊,淡红的血肉静置于深绿的花园;大浴场刚刚完成清洗。王城郊外一片濒海的岸上,从岩砌洞室底部发出了激湍的乐音。北海国的缔造者是尚武的民族,他们酷爱凶兽、猛禽,酷爱为刑罚造型,对残忍的美意迸发深邃的痴迷。他不是第一个在岩洞里饮宴的贵族,岩洞是先人遗留的社交场所,但他的收藏让古代洞穴化身艺术长廊。近年他爱好雕塑,于是各式各色古代酷刑与对抗传说被翻译在冰冷石头上,因大理石丰饶多变的肌理臻于信达雅——譬如那件被吊者,天生红嫩纹理把活剥的观感叙述得层次分明,来宾们纷纷惊叹那宛如盘中生牛肉的雪白梅红质地;但亲王的考量显然更纤细,“林神应当放归树林”,于是被吊者被迁到别墅的花园里。

他拢起一枚银色饮水杯,两只手,拿小指娴熟地扣着杯深,进一点酒。一张黑圆的酒面在银环中摇曳,催发他眼帘下甜熟的金色。杯身刻两片秘戏浮雕,一面是前朝公民古雅而文明的性|教,一面是本朝贵族的性|征|服赞美诗——从上一任共主手中拿过权剑后,他们清洁了掠夺者的身份却保留一份自卑。酒器上男人们优美或暴躁地堆叠——抒情,或宣泄:起、落,大颗地闪烁,被银色肉|欲异化成一山固态的盐。他随机地转动杯子,随机地欣赏爱者与被爱者——手腕稍转——权贵与性|奴|隶。洞外有海浪拍壁声,室内主人宴宾。他用高雅流畅的洞穴之宴款待这一年朝觐的使臣;天然水池中央,古代贤王向巨人的独眼投进燃烧的树桩。群臣——列国诸侯,无所觉察地端起银杯回礼。宴会的主人在水的那方;雕塑下锈起的绿色里,正弥漫开一粒粒通透的仔鱼。当他们进酒,因看不清他杯上图画,便以为银杯是光洁的。他懒倦的眉眼呼开了蓝缕的水光,涟漪是几圈不声张的得色。

元老院把外交事务交与他,当然不止相中他玩乐的才华。这个国家的元首再度亲赴战场剿乱,王不在朝中,值此岁贡,作为本代北海王唯一存活的兄弟,北海国的亲王殿下被自然而然推到了风口浪尖。元老院轻蔑又耐心地哄他,“除您以外别无他人”,一面顾忌他人前失仪,一面又期待他多少整出些幺蛾子,好为国王还朝后第一批弹劾提供新鲜素材。

他在这扭曲的政|治压强中自顾自创建细小乐趣,今日便靠这一只精巧的杯子。多年来他避开公共事务的光和影,严格地履行着身为一名庶出王位继承人纵情声色的义务。不敢大声说话的二公子日渐长成醉心艺术、软弱荒唐的亲王——国王越过元老院直接拍板敕封,恐怕哪天出征路上听闻他遭遇不测。

这洞穴,说是他的第二寝宫也不为过。填充杯身的丝绸和乐器实为他周身写照,大片凉气腾腾玉簟上,酒器与美人一圈接一圈,蜂拥而来,都试图用香气打动他百无聊赖的指梢,斟一点睫毛到他耳边蜂嗡地叫。他脸颊烧过酒气,缓缓泛起片红色,在一个隐晦角度不着痕迹地捉住女人的腰:……乖。今天办正事。他咽喉被酒浆凝出了薄薄的痂,嗓音里淀着抔漫不经心的海沙,舞伎的脸腾地红起来,主座上的青年却瘪了眼帘,讷讷地接道:我可不想又被元老院骂呀。

水光、回声和岩石浮漾的投影淋下来,他的衣服湿成一片漪漪的暗色。如其所愿,那双被元老院压榨的悬灯长长地停留在尘世的水涯上,溢出一轮轮幽艳油光,仿佛龛内被胁侍的造像。这活着的神迹鞭挞着岸下不安分的脊梁,提醒着一桩又一桩蹄铁下的死生。朝觐者的眼前扑朔起来:那里有一双坚决不沾染兵刃气味的手,已将他们宫廷里妇女充实妆奁的原料捣碎成颜色——一个画匠!他脱下了五颜六色的围裙过来主持国宴!——而这众所周知。侍从们漫上去添酒,湿浓的酒线像某种墨黑而汩汩的声部,把宴乐建筑得更加坚固。间奏持续了一会,倒酒完毕,退场的灰色剥出几双对视的黑色眼睛,这时乐谱上出现了转机,一名侍卫踏着迅疾的步点走上来,一拍、两拍,再有一声跪奏,嗵。——“陛下已经抵达王宫。”

亲王梭然起身,那双饱满日相消变了一瞬,用眼睛宣告一场无声的微笑。诸位,他抖开折扇,举出璀璨的饮水杯,让我们再饮最后一杯。







从国王的书房迈出第二十步,大祭司在柱影间抚平外衣的折痕,抖溅的动作利落,灰尘都泼到壁影里沉淀下去,而他没进光。

天气燥热极了,虫叫腌渍在暑气中,卵石般翻着油光灿烂的面;人很容易因为一点小事愠怒。大祭司慢悠悠穿过大理石长廊,绿色渐渐古老,花园里漏出几片憧憧的娇笑。脚步声刻意地压上树枝,树影后声音大片地消掉。他看到阳光把年轻的亲王衣袖的经纬渍得很明亮,他一个人静悄悄地钉在花园的石桌前,把一小块水果往下咽了咽,叫了声:三哥!你好呀。

今天也好热,不已经是秋天了吗?神职者瞧着他一勺一勺拨走晶亮冰块,只挖玻璃盅里杏黄水果,吃得整双眼都甜津津的。大祭司抿起微笑,说道:这里的夏天越来越长了。他是十年前跟随凯旋的军队来到北海城的,那时还不是大祭司。因有极高的占星才华,被前任大祭司留在神庙;除此之外,那时北海王对其在战场上出色的表现亦很欣赏。敬奉太阳宫是北海立国以来的传统,日神是北海王族的先祖,但到此代,神庙的权力和公信力已经达到一个令王庭不悦的程度,神职者以信仰之名剥削平民之事层出不穷,加之与王室旁支和元老院勾结,互相庇护,形成白日普照下这个国家浓重的阴影,令王座上真正的日神后裔恼火不已。彼时国王将两条路摊开在他跟前,要他自己选择——他已有军功傍身,做参谋或祭司,由他自己选。这青年选择了后者,却在国王略微失望的目光中深深稽首,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道,愿做您在神庙的眼睛。

银匙叮铃地反出光。他拭过嘴,撩开眼帘打探:三哥——大哥今天又发火啦?阳光把花园梳得幽香发颤。他挑的座位极好,整个人被咽进柔美的树影中,只放出几点白净指头;而秋阳大块地刺过眼前人一条脊背。他为难地盯住那人发梢上滚沸日光,那边晒,亲王骈指推开玻璃盅,出声提醒道,三哥坐过来些吧?

大祭司听了,反倒叹着气:▓▓,你年纪不小了,也不要老想着玩儿。他停顿片刻,又道:该来的,总归是躲不掉的。亲王仔细参详他面色,只得出一句“今日不宜入宫挨骂”,讪讪地点头称是。围猎的日子快要到了,大祭司话头忽拐,又叮嘱道,三哥知你不喜田猎的,但毕竟是个过场,你只当去灵囿兜个圈,秋游赏景也是好的。亲王喏喏应是,显然地又心不在焉起来。大祭司便支着一滩光斑起身,理过衣袖,同他招呼过就要走。他回了神,也站起来:三哥,三哥不再坐坐?这刻外边最热,不抵花园凉爽。大祭司轻轻拦他,摇头苦笑道:王事未竟,怎敢贪凉呢?又把目光挪了个方向,指着门下几段纤细树枝,好笑道:你若肯把这机灵劲使在别处,也不至于整日担心挨骂了。——让她们都出来吧。他垂头丧气:三哥都知道我了。大祭司拍拍他手臂,从袖影渡了颗发凉的玉坠过去,袖子倏然分开,日光亮烫地填涂着两撮人影之外的背景,使他们边缘乌糊而黏浓。大祭司很快瞥见两三个获准淌出树影的舞伎,足踝上摇晃着淡色的长裙。

无忧宫亲王未娶正妃,伎乐成群。北海国尚黑、灰,王庭的侍从女官也都着色幽深。亲王不敢在王兄眼皮子底下狎戏伶伎,这些美人按例应被摆放在宫外别墅。如今国王在朝,亲王却一反常态把舞伎接回宫中。半月前元老院把国|宴事务压给他,神庙当然在宴会侍从中埋了眼线,元老院亦早早得知有人心怀不轨,但亲王哭哭啼啼推脱数日,竟也毫发无伤地办完了差。莫非……大祭司轻微地住了步,回望一眼深绿密闭的树阴,大理石廊柱一支支地递向花园,一团丢失了画面的绿色背后,还小片小片地渗着男女嬉戏的动静……大祭司返身,扣着外袍的两瀑镶边,缓缓地向下捋顺,又泰然地走下去。







他在和一头公鹿对视,以箭尖。鹿顶一束珊瑚枝般犄角,毛色浑郁而优美,是绝佳静物。这鹿已经伤了,一支箭擦过它蹄脚,森林镇静片刻,分泌出柔软的烛红。伤它者不慎让它走失于视野。他眯眼瞄了一会,觉得无趣且疲劳,沙沙地放下弓弦。

秋鸟的歌喉复沓起来,他的靴底离开马镫踩向山。这里的树木拔出山表,成为黑黪黪的兽栏,灵囿伟大的围栏。牡鹿负荷着一片赭红色脚伤,在绿草的底部紧紧团缩,极有分寸地吁吁燃烧,一直烧到毛尖炭红。没有杂质能够涉足一场幽闭的求生,这种自燃浓郁而美丽。他下马后伸出手去抚摸了一棵古树,手被迅速地慰问了一下;背后的空气里鼓起了湿湿的哀鸣。

说是抚摸,也只是形式性的虚碰,意在落实一首伤秋之诗。他把幽暗的背脊暴露给一头困顿牡鹿,离它和它的犄角非常远,不去加害也不想被害。一排灰暗的侍卫注视这一框奇异的分离。我想……,亲王开口,要提些荒诞的要求,然后他忽然回头,远远地往一颗鹿眼处探究。鹿还烧着,但他从火堆里发掘出一颗漂亮眼核。亲王走上去,声音低低地下在草上:你。他不甚确定:是你在看我?

他和鹿黏成一团,分享着板结的皮毛和血污。我要养它!这自然招致了不少窃笑,他的兄长脸色黑沉。一只兔子都猎不到,北海王压着怒火,让你习武,你每天只顾吃喝玩乐!玩物丧志,连自保都做不到!这时边上随侍的又只留下大祭司。那位温和的兄长搡着他肩:走吧,走吧▓▓,先去换身衣裳;大哥,只是养头鹿,也不是什么不良嗜好,▓▓喜欢就让他养吧!

对动物谈心很蠢,但这鹿是欠了他命的,被擢升听众时有义务一声不吭。狎鹿总比狎伎要好;况且,贵族官邸间又能流传开新的笑料。……再迎娶一位体面的、不会让元老院感到威胁的王妃。亲王在郊外别墅把玩洗净了的鹿毛,他把火梳了一缕进手里,鹿的眼睛扑进绿沉沉的枝影。它依靠鼻翼和味蕾的鼓动来辨认树木,为这蜡彩的自然迷茫和缅怀,香橙般的肉身下涌出了真实而饱满的草。环绘着月桂、石榴、松柏、罂粟、茶花的墙壁,每扇墙面都开得缱绻而悠长,亲王宠爱有加的小鸟就在四面的画壁之中飞舞,抖落缤纷的叫声。真实的枝桠间颤动着真实的趾爪,写实的枝桠间蒂结着写实的羽毛。有时候也出一些奇妙的差错:一只鸟扑向画中月桂或石榴。看起来很美是不是?我的这些藏品们。虚实交合的花园中牡鹿攸伏,其主人斜卧在一匹暖洋洋的鹿身,手掬一丁点光。收藏是藐视时空的事业,收集与封存美是至乐。任何一日流连的欢乐比之永恒的持有都要黯然失色,后者总要远远大过前者。这鹿的口鼻快要被绿色的草冲走了,他才用手指打捞起堕水的鹿首:嘘!不允许走神。亲王磨磨蹭蹭地发笑:这里的一切都只为了愉悦我而存在——你也是。

春天是冥府女神的室女时代,她被褫夺纯真时有过激烈的悲哭。人们在鹿角复兴的季节举行柔美的祭典,人丁单薄的王室缺乏少女形象,宫娥们玉手交叠,把他繁密地拢在镜前。就好像许多弯郁暗的鸟颈啄进一轮椭圆明镜,饮水般亲密地瓜分一扇镜像的美丽,冥府女神永不过期的美丽。他用漆器的颜色装点宫女们早春的胴|体,羽毛的丛林被发绿发苦日光剖开,清晨狭长的剖面里深深地坐了个金饰的仕女。她在镜中抬眼,得体地出演柔弱和惊恐,有一半恐惧十分由衷:看到了抻长的春夏里重叠着一片冥府的倩影。她不安地睁着眼珠,大宫女垂落下来,用雌性而凝实的手爱抚了她的颈背。我或在某人的眼中也是展览品。那镜的形状真像一只眼。这种可能性迫使她依偎进绒软肢群深处,去追忆肉色的浓荫。镜子被冲走时她偏过头去,那些茂密的女臂蜿蜒而下,筏起泱泱黑发。

他顺着万人的玉篾登上一条高高的床,王城的春幔降下,大片钗环颠沛其中,太阳床流出若隐的芳香。夏和秋粘连着跳了下来,仿佛一对异相的孪生。北海的画角竖起来成为丰饶角,他怀抱羊角走向节日庆典,长足的光热往祭台摔上一头象征的丰年,且将要鲜艳四溅。主祭戴上了面具起刀,刀子蝉片般阴柔地洸洸,振频非常之密,内脏的腥味在其衣摆旁下沉着猩红火粒,形状如油脂入水;他觉得三哥是很奇怪的,他这样的人一度穿行在雕塑翻模场似的军营里,献牲时又显得恻隐。黄熟的蜂蜜酒气液化在金杯口沿和大祭司的衣袍上,这国度只有今时的神职者金衣白袍,他透过蔓出角杯的麦穗剪影,感到大祭司的颜色有了谷物般的质地,金黄、醇厚,又很冰冽,正从自然物被蒸馏为一种人工。有成千上百古典程式的标准人体从王城的四面八方凝聚而来,祭坛上飘扬着淡色的阴性崇拜。他想起去年初秋时三哥说过,这里的夏天越来越长;他想起三哥是个外乡人。

在崇拜日神的行列里每个北海人各司其职,王是太阳在地上的唯一化身,人们却推举一名外乡人充当神的翻译。

副祭用链条挽住玛瑙的兽首,就好似这骍牛仍然戴犁。它的口因通孔而嘘张,喝进大口的牲血与酒,使它们在幽暗中混合、结盟;它动作有节如韵诗,生为一个不生的象征,仍旧勤恳地维持劳作。

这时火是瀑身的,倾泻而下,轰隆起沸。一切生的被熟,谷物成酒;地上的肉体皆因一年之飞逝臻于秋熟。跳舞的时候,饮料开始致幻。多场次的庆典在王城激烈流转,一根根抽象的柱式已不够趣致,他端坐在河水的其中一岸,草绿色的护城河,分布着长列而忧郁的女像柱,石葡萄在外乡女子忍辱的鬘顶泛滥,流出了黑甜而癫狂的丰收。

那是在节日之前、班师之后,格外凉快的一昼。百余里的护城河,王,肃坐在河水尽头的半穹以下,穹窿内镶满流光溢彩的马赛克;而盛典在柱廊之间潆洄地呈现:来宾们倚靠石柱抒泄似的吃喝;榜枻的奴隶运来整船的食物;有一种游戏是放酒器入水,他以扇掩面,观那只杯子在水面倜傥地沉浮。

他放下丰饶角,去踩葡萄。人群被橘红篝火烧得滋滋响。起初很慢、类似一只轻船胶进海中,很快被烫红的黑夜就流出黑色香味。脚的动作呼吁着舞蹈。这里有农人、工匠、智者、能写出悲剧与韵诗的人,有若干白皙的妇女、少女——许许多多饮过葡萄而迷狂的双脚。他赤足喝着酒,走过一系列民间的狂欢,想要撕碎一个诗人。……他就乘着如此酒兴一路踏进了神庙,人之间的嘈吵被月桂树荫吸附,一路掠过去,仿佛通了灵:以这黑色为媒介,操控着疯跑的双脚的。亲王心想:假使他们生气,就装疯卖傻。是什么引起了他的抬头,看到一颗幽辉而东流的月亮。他想:我在做什么?

累了就入睡得很快。他睡在北海城石头与水构筑的黑夜里,被幔帐内幽香的负形迷住精神。化了鹿形的外邦国王又一次潜进夜晚的宫城,到他床上。他不对任何人讲述这梦,醒来时魂悸魄动,梦以液态阑珊地挂在寝衣下,他捏着衣角,感到惊恐又失落。

他在有太阳的时间里拥抱连绵而姣美的女体;太阳失后,有力的四蹄将他抱起。北方灵囿中鹿眼漆黑,点起他锦衣之下缭绕而易烧的隐秘。由精神开始的均匀下淋,他感觉身体变沉。

他慢下来,走进神庙,女祭司坐在三脚凳上嗅着乙醚,她的双脚不过节,昏黄的口齿间喷出多桂屑的神谕。于是男祭司写道:亲王所衍生的将做世界上最大国家的祭司。不知如何传播于朝野的太阳神谕,令人们安心或恼怒。北海王极度不悦,但斩钉截铁:这必定也是大祭司的诡计。他低下头,躲避王座上兄长的审视,一时觉得荒唐,因为时间的嬗变竟让后代变得抵触祖先;一时又恐慌而梦幻不已,为预言中指向的第三个主体。他伏在鹿身上,思索那个隐性的、每夜的,又一如往昔,只身地乘车回去。

最终他的婚姻被搁置。退出元老院眼睛的规划落了空。一日的大面积仍被他用于找乐子,譬如逗留于浴宫。那夜他被欢迎进入庙宇,在饮酒后,未获得合理的驱赶。但他垂下眼,暧昧地生受了这个陷阱。他枕着鹿身,蟒蛇缠绕的三脚架托起游离的眼焦,茂密的记忆的顶部,女人双眼紧闭发布呓语。她披巾下的皮肤全都是湿|津|津的,曩时耷拉的头颈现在大仰。顺着人体的动势下延,他知道摞起的大袍下一定有一段紧绷的腹部。她流汗、流涎,仿佛健壮起所有的生命力,那腹部即变得年轻、美丽、充满风韵。反刍中他归纳现象的酷似,他见过许多张近似表情。他浮出水时顶破它粼粼的面,面向一堵爬满花和浮雕的墙体,浴室雪白而空旷,析出了许多无实义的色块影像。他踩上砖面受到浓浓的嗡鸣,水淹没他太久,还恋恋地淅沥。一组宫娥上,为他擦水、裹身。潮湿的并非身体外部,精神还眷恋水下,他有一种被不得不从事的人间扫兴了的不快,越是逼真越是浓重。这时的动作抒情又泄|欲,像把一片瓶绘抛出去,再摔,更加支离——他踏向那里,极其突兀而摇晃,形闯进影,派生出重瓣茂密的水花——第一层是语言的嘈杂,犹如隔过时空而问话;第二层有更多形体砸下,手掌凌乱而大量,从水的手中抢救,实为捉拿;第三层劈面而来,他朦胧开眼,笃定的安心被解释为痴傻,于是生活录的撰写者另起一个序号,记录他:在浴宫,落水,险些丢了性命。

他这时才看到一个侍卫正在侍疾,方才只顾捱骂。这个侍卫自很久前跟从他,替他窥探朝野的风向。他看了一眼据说是安神的药物,听到国王驾临,宫娥们早就收起那只银制秘|戏杯,放上一件新送来的高脚玻璃饮器。这只采用特殊材料和工艺制成的杯子,环杯身以极精致雕刻,讲述一起以渎神罪而被行刑的古代国王之死,葡萄蔓已缠绕他身如纤韧长蛇,暴怒的身躯即将被撕裂。他曾委托大祭司网罗奇特的工艺品,这是一件神庙送来的礼物。他定定地捧它到光线下,汪上日光的正面,浮雕和做了底色的杯身都泌出幽异的绿光。他直起身,紧贴此一线日光找角度,浑然不觉已沉迷其中,终于日光从背面透出大片,杯与杯身表面那丛陷入疯狂的人体,蓦地红亮如血浆。

侍卫提醒他用药。于是他这才不情不愿地,将药粉摇进小半杯水中,几口喝光,不经意地问道:我那只上边画人的银杯子呢?他提到的是一只双耳酒杯,耳柄细不堪攥,有宴会和仪式两种工作场合,分别寓意人性之狂和灵性之狂。这杯的两面勾画了两则金光闪动的神话,为他所喜的一面是狂女们即将杖杀诗人:美青年抬起那悦耳的七弦琴,这琴声曾使冥河恻隐,他试图抵挡暴行。

他又跑进郊外别墅,他关心他的鹿。所有匆匆淌过长廊的人关心神谕、时日和工作。他踮起一点脚刻画高处的枝叶,也画悬挂在一旁、仍悦耳的褐色画鹛。为把这刻的花园推向精细与永恒,他不惜让肩与颈僵硬发疼。王宫外的冬季满月苍白而阴沉,冬夜里披着厚厚狐裘的宾客叙述起炎热的南国,花和动物像蜡一样融化,听觉中一切都膨胀、艳丽、溢出、扩张,在昏昏欲睡之间,身体尚未完成的欢喜。这是十几岁上那个人初来时的情形,南国青年不再推辞,在灯边柔声讲了许多异事。满月雪白时他伸出那只富于茧的右手,轻轻将他推向睡榻。那么,晚安,二公子。未来的大祭司吹熄了左手的灯火。

想要塑造一座虚幻的园囿,即使春天有日消亡,摹本依然存世。最近海岸的潮位居高不下,岩洞不再适合宴饮,但他依然早出晚归,既为早日完成壁画,也为避开自国王书房蔓延而出的怒火。但火从阶前的一根庭燎流出,火势湍急,他看着他屋中的器皿由很美的,融化成难看而疮痍的。他伸手抓到那些熏黑的坑洼,又因为丑陋和疼痛张开了手,受了伤的手被接进另一双低温的手掌中。热烟中他睁着近乎熔化的眼仁,心脏砰砰而跳。这时候是黄昏,宫廷的火炬刚刚显现、还不够丰腴的时刻,这个时刻夜晚还未完成。但他坍到地上,身体疲倦。

属于他的,精心镂刻的生活秩序被引向一场大火。无忧宫的石门倒影出长串而光滑的黄昏,他无事地坐在屋中,决定先入睡一会。于是宫中运行起无忧无阻的黑夜;这个时候,宫女们不敢洒扫。

再迟些,他说,我之后再去。大宫女开始为他挑选冠冕,侍卫退出去。评估之后,他依然做符合某些期待的事。镜中投出尊贵的形象,他似乎没来得及仔细看过、留意过:廿几岁,一张已到时辰做选择的脸,澄黄地倾斜在余光的一瞥之中,显得密封而无情。留待于阴凉寝宫,听见了紧迫的日光烧在廊柱上嘶嘶啦啦的响动。在这时一切都盲目而沉默地相逼,迫使他必须成为什么、翻一种模、做成一个已有的程式。混乱的想象随着冠冕的固定猛地扎进了头皮,他猛然的叹息惊起了女人已滑落的白臂,脚步声来了,那个走到过神庙阶下的侍卫跪在他跟前这样说道:出现了一名死者,在太阳宫。

什么,是谁?亲王转过了脸,不适地眯起眼睛。

一个有罪的人。侍卫说道。这个人遭他杀死者众,依据本国的法庭他被判处死刑。他从狱中出逃,这是一年中最后的节日了,一年中属今日白昼最短。他跑进神庙乞求不杀。

是谁杀他?

是王,是您兄长。王亲自处死了他,血迹溅在神庙的地砖和墙壁上。北海人的王提着他的长刀跨进为太阳而设的庙宇,在他祖先巨大的神像前挥舞兵器,就是使他在战场上战无不胜的、将北俱芦洲的整个北方收归麾下的那柄利刃,过去它被祝福,如今却涂上了不受净化的血秽。

大祭司,亲王问,大祭司安在?

大祭司,尝试阻止这场亵渎,被推下神庙的石阶。

元老院安在!

元老院,表明了反对和姑息的立场,他们站在阶下旁观了全程。

余人安在……?

那名男祭司抱着笔刀和纸跑出去了;那个半睡半醒的女人尖叫一声,晕倒在地上,后来被人们拖走。

她醒了吗?

她醒过;她嚷嚷,不停嚷嚷,神不放过,一个也不放过!

他听到宫外打了一声响雷,侍卫讲罢木然地耷向地上,没有人直视他金色的眼睛。这是一年中最后的节日,黑夜最长的一日,他迟到了而黑夜没有。他踉跄地奔到殿外,看到远山腰间白得出奇的建筑物,那白色即便在黑暗中也能淡漠地发光。火炬唦唦地冒了起来。他抽着一匹马心肺颠倒地赶到了山脚,马可以踏上这峨峨的巨阶么,犹如是浮滚在梦中,未踏出黑甜之箱。到这里就不能御马,他从没这么利落和不雅过,现在他得知血漫在石上绝非雪白和梅红的,而是油黑得发亮。这不漂亮,我讨厌血。他想,穿过惊恐奔逃的元老和祭司走上石阶,看到一座人影漆黑而高耸,因为逆着全部光,仿佛仍替他隔绝着溢出的黑夜,好让他能永恒维持于一个箱。刀光向下时他也失力地跌在地上,周围都是成泊漾起的血,他也将下沉为其中一泊。所以他喊了。在求生与赴死之间:黄昏,黄昏。哥哥的刀静住了,不可思议地往下一望,看到他:这一个,是差点融化的他的血亲,还这么幼稚的、无方向的弟弟。在看向他的时候,这一眼中断了。

身后有一只手伸来,冰凉、有茧,遮住了他的眼睛。







显赫与尊贵的家族,世袭神灵荫庇者更加注重名声。在众目睽睽之下,血迹扩大,淅淅沥沥地流下苍白的石阶。国王,他们停顿一刻,先王,触怒了圣地而遭受诅咒,这诅咒还将延续,因为神祇的愤怒与报复总是扩大化的。

现在是丛生的浮雕酷似珊瑚的骨骼,每个人体都被描述得繁盛而惨白,头发向后披,积极地爬出连蜷的肢群。每一块硬化的肩膀被另一只手的希冀压成堤岸,他们在群体的混乱中建立起仿佛陪葬骷髅的秩序。他在石棺边坐了一夜,一声不吭,一夜也没有数清这棺的四壁究竟雕刻了多少挣扎的人。这种积极的、寓意冲破的群像使他眼珠麻木。白日里许多人前来把鲜花放下,人们披着整块白色,好像都拖曳着幽魂之身。他们说,这是依习俗赶制出来的、记功的浮雕,还有一石柱尚未立起,不久后会加进城市之中。这一面是某年某日,发生在北方某地区的战役。人们把石棺绕过一圈,就饱览了这位北海王统一北方的功勋。不世之功,慷慨的一生。然而赞誉的歌队惊恐地逃开,受惊的祭司在夜里发出疯呓,唯独血亲踞守在沉默的石棺边,姿态犹蛇蟒即将发动:正是不久前,人们将其分离,分开受清洁、包裹、整理,形成了像这样的阴阳分隔。

要用血洗血,以杀止杀,要安抚受苦蒙冤、口中干燥的魂灵。冬至节在格外丰腴的血液中流尽了。浮力巨大的夜里,他听见一些刨碎成片的声音;由于疏忽,阴影中还有血味的遗存尚未清理干净。渐渐地元老院开始讨论王座的赓续,这显而易见,因为先王突然去世,并没有留下子嗣。但他们质疑:这行为荒唐的人,如何能担负起我们的一国?有一人连同其他者众,提议听取大祭司的一番意见。另有人说:但这不符合旧制。附和的人极其寥寥,据说这个人因此心情苦闷,在街道上喝酒后不慎摔倒,清晨到来时人们清走了他的尸体。

于是金衣白袍们踏进了元老院。大祭司说:我效忠于先王,自然也会不遗余力,辅佐年轻的亲王。大祭司站立在那里,显得亲和而柔和,于他所陈述的情境中亲王乃是一个小巧的稚子、不通政事的少年人,他这样需要引导者,因此——各位元老,耐心地教导他成为贤明的掌权者,这还要多多仰赖在座的诸位啊。

于是这个议题缓慢有序地结束了。紧接着他们要讨论另一要事:迁都,向内陆。

大祭司说:王城被诅咒了。一位官吏立刻递上海岸的水位图进行说明,潮水猛烈上涨,已经吞食了大片海岸;灵囿的管理者也匆匆赶到,深鞠一躬,报告近日有大批动物因为撞击围栏死去;管理树木者诉说草木萎靡不振;长年观测火山的学者来信转达异况。人们面面相觑,这时候一位年长者打破沉默,说他畜养的猎犬,近日频频狂吠,引起主人的烦恼。大祭司静静听完,说道:王城被诅咒了。

侍卫抬起头:这就是近来朝中的动向。

亲王摸了摸脸,由动作带起一些仍不利索的疼痛,他看着镜子中自己昏黄而朦胧的面影,开口道:唉,来,给我梳一下头发吧。

黄昏淋在他身。御者载着他驰向大海,海边有洞穴、别墅。他凝视这海,北海,从庞大中发起了生命。这以后他掉头去往别墅,走进去只转了一圈。整个过程快得惊人。当御者重新驾着主人的车辇返回王宫时,他驮回了一帐漆黑而唏沙的夜色。

大祭司说:散散心,这是好的。他们坐下,以水代酒,并且没有称手的酒器。因此前者提出要再送他一些。但他说:这些现在都不重要了;现在,我怎么办呢?他言语泛红,激动得直掉眼泪,漫开脸上憧憧的不安。……大祭司走到门外,嘱托道:好好照顾亲王。

夜里他被魇得很深,总有不肯结块的血浆。有时他会坐起来,自言自语道:这里的冬天越来越冷了。他沉溺进一种极其滂沱的委屈情绪中,在渐渐变薄的冬季的黑色里,思念被池水含住的旧事。这一天的夜里侍卫步入,缓慢地挪向他,向他禀告一切事物均已就位。他冰冷地答:好。夜里的气氛凄美而宽松,远处那个看不见的海洋发出一阵巨大的咆哮声。侍卫抬起头,直望一双不看他的、空茫茫的金眸,恳切道:亲王。

你做事辛苦,我本该嘉奖。亲王垂下眼。我们会善待朋友,向每个仇人复仇。现在快下去守夜吧。







这是花枝抖颤之夜。他走进了这只巨大的圆形模铸穹顶,受到难以计数的斑岩与蛇纹岩网格的辐射,回音庞大而多尘埃,上升在楼廊精密的圆周之内。他知道这些环形而复数的上升旨在位于终点的那个质变。

匆忙中人们问卜,口谕从唇齿脱落,模棱两可地落地。他们欲举行典礼,敷衍的加冕和郑重的乔迁;这是最后一次用到,古老的殿堂,世俗最后的营帐。元老贵族,迫不及待要前往战尘消散的新域,比起原来的城址,似乎去近辖区一些也没什么不好。参与者已经恢复了心态,仍笃信庙中神谕的解法,他们心无旁骛地举杯、相谈、挥发傲慢,嘲笑以西以南地区野蛮不受驯化的民族。像地面起着一阵嘈然浓茂的虫鸣。然后他们听到一声自穹窿飘摇而下的叹息,仿佛极大的、集体的一场幻觉,一场秋风般的幻觉。那是他,正在凭栏下望的、一个衣角寂静如水泥的人形,孤伶伶的掌声从两片手掌间喇耳地响出来,地上的每个人都感觉到他正在微笑,这时他开口说:下午好,各位元老。

来之前他杀死一个人。对于北海王族而言,出刀的动作宛如幼童习语的初词,是后天所做的第一件震撼外界的事。但他使刀,使用的是一柄短刀,藏于怀中,在染血之前不与任何外界发生联系。曾经婉转之宫宇如今萧散不已,宫娥皆不在场。他只好自己低头拆解衣带,属于亲王品级的深灰外衫滑下,黑发与衣袖掩映,他抽刀的动作看不清,侧身、低俯,仿佛要与对方相耳语。就是这么亲密的姿势,直到他抽出刀。那个侍卫倒在地上,失去手中托持。黄金托盘中睡着一沓漆黑外衫,他取回,甩开,加诸肩上。地上多出一圈响。多纹藻的长袖掩饰着滴血的刀锋,他回头俯瞰了一眼。这是第一个人,冬至节他无缘见证他横死兄长之手,此刻他见到了北海的新王。

他看着地面上横七竖八的人体,黝黯的酒器中流出小块而醺甜的紫红。由于光线此时正在沉降,穹窿下涨起一种似黄昏的情状,打光使场景沦为一幕幽静的橄榄色戏剧。他单手将双耳的奠杯酹尽,站在巨殿中央,回想起一件玻璃器绿荧荧的烧伤。旧城池已空、已巨大。受之于海的领土又被海收回。一个夜晚他凝视着掘开的石棺,看到了残缺与遇窃。谋杀者相信分解就能躲避死者的追凶。失窃的他的亲人、亲情、午荫下朦胧的一生,在神庙、王宫,在这座濒海而垂死之城?垂死啊!他惊悚地握着棺壁恍然拔起身,窗外,落日沿街道顺滑地冲过凹凸不平的宅邸,像摧毁长桌上一群乳色的静物。

心灵的疾痼要随着身体里的水蒸发掉,为了做一个决定,他孤独得汗流浃背。尔时黄昏身是血肉,他见到城池的流光竟是一种白骨的式样。时间模糊的时刻,过去与将来、记忆与预言混淆身份:久远的以前,这里也不过是一片不毛的、含盐的滩涂。就在这北海苍白烂漫的太阳下,他僵硬了,滩涂上立起一根白花花的盐柱,北海国无铭的碑插进它新生的墓。

他走上前,袖中双手,因种种原因颤抖,却仍似一个漫溯皈依的故人,开口而说:为我净罪吧。因为我这一路,杀死了许多人。如同多年前跟随凯旋的军队初入这荒诞的大城,他面前的布衣者面孔苍白,那时王城欢庆,贵族夜宴,灭亡了南边富庶的兰陵,北方就再无强敌可阻挡北海的铁骑。这里是神庙名下的一处荒地,去城门最近,他知道眼前人花费半日,一无所获。现在又是国王与布衣青年了,他看向那张脸,永远如画的面目中现出一丝清晰的裂皴,不属于他的记忆就涌上心头:是他啊,是那个乱军中怀抱骨灰坛的年轻人。他抱得很紧,仿佛坍缩的一生就此乌黑而光亮地硌在怀里。看着他震愕的表情,内心的恐惧竟然有所减轻,仿佛这本应当是无足轻重的。身前那些铁山般的王宫侍卫黑压压地涌上去,去围栏般地合拢一个善隐忍的外乡人。他反复地问,在哪里?最后他听见他冷静下来,声音从地上升起:……就在城外。年轻的新王站在原地,看到他离望中的城门越来越远,并将永远客居。

他不知道是什么先到来,海水或狱火,抑或宣泄恐慌的平民。听说押送的路上途径神庙,卫队被愤怒的民众冲开,北海城得知了他们大祭司的身份,满城的狂信徒终于发现被一介外乡奴隶彻底地愚弄。然而谁都已逃不开,黄昏畅快地结束了,世上的黄金都熄灭,这儿即将是黑夜滔滔。

他想起昨夜登楼前已见过成串的花枝,这才发觉:春天就到了。

他在春天花初盛的一夜亡国,北海是最后一位北海王的棺椁。

他坐在王座上,闭着眼,感应到地上的灯火激烈、人声嘈乱,正趁着一种狂暴的酒兴涨向长阶后的王宫。只是海水来得很快,海水拍进北海城,所以他又接着做上回那个被打断的梦。











第二部 · 盛观与堕落    完

TBC.






 

-

 

可康也可不康的[ 注释 ]


 

以及解释1下为什么这么容易打出亡果结局了:

气候恶化本土的地里种不出东西了,哥岁贡都还在路上是因为急于扩|张找新属国供养,加上统治阶级奢靡成风挥霍无度。迁都迟早要迁的,当年商朝隔几代就卷铺盖一次,灾害/水土/找矿各种。
然后内忧外患。成天扩|张当然外面民|怨很重,都想搞刺杀了(主要是内忧怂恿的,人还是比较怂,被砍怕了)。这个果家的人都比较暴躁、看不起周边(“蛮族!”),统治阶级上边说了,被统治阶级又超迷|信。哥手里的摊子已经很烂了,不过他刚,刚住了。他想改革可惜被小孟坑了。
小孟是哥捡回来的,老金没死,老金遥控小孟呢,当然后来肯定也被做掉了。

苍白的解释↑。唉我觉得如果大🔥感到懵应该是我写得太乱了,dbq(是泪
本来想进度条拉到最底有1秒小江的,想到全文排布想想算了(……)
断了好几次,实在想不起去年开脑洞的时候都想了些啥了……
有缘再见
它的确是个cp文!真的!

评论(5)
热度(58)
  1. 共3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