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深林兮惊层巅

转载禁止 / 填词使用需授权 / 缘更

披香院

玄鹤徘徊白云起。白云起。郁披香。

离复合。曲未央。

BGM: 千年之约 (伴奏) - 于湉 

※小故事一则,随意过头,是架空




 



 

到了正式拜见他以前的那个白天,我把弓箭仔仔细细擦了一遍,御马跑过京城的大道。京城的烟霞正发得曼妙,树因花而蒂结成波澜饱满的云端,一眼看不断前伸的路,影子把花泡在地上。往昔吾姊曾将纤纤十指从她幼弟的束发间飘然撤下,我感到心中就像那时一样短暂地空了一块,被这刻流经花阴的光华浥注。冠礼之后,我很少再入京城。

他们不厌其烦,纠正我的措辞。旧事戛然而止,我同他之间将替换为另一种新而更加生|涩的关系。我将与他尊卑对调。他们说,我将在这个夜晚接见先皇为我定下之人,夜晚很快就到。

我同他饮过酒,在宴会、无为的春日,如花的衣袂交叠,不及夜就沉沉而眠。琼楼玉宇之中,只拔起一栋奇异的蜃楼。先皇说,这是我毕生的遗憾,请你纵容他吧。其语气流露出蚌肉般紧密而红暗的哀伤。我背上了父母双亲以外人的愿望,并且必须飞快地作一个承诺。病榻上人,其痛苦与悲叹是一件我无法共感的庞大事,为之我夜驰千里,从封城抵京,生疏的古都和花海一道吞吐着一枚枚银色的马蹄,旧朋侣出门相迎。自寝殿而出,已有一人披着长发、华服置于阶下,他身上郁结着一种适宜在夜间闻到的香气,两眼直勾勾地盯我。当我说,我得待你很好,尽管没有头尾,他缓慢地眨动眼睛,长笑的神情从此淡漠。此后某一夜我听着窗外扩大的风雨,这脸庞就是被这只右手手掌承托,如同黑色海水中渐渐凝实的珠宝。

先皇没有更进一步,让他为中宫。保留了原先地位配给我的他,被走入夜色的古都称作王女御。有个声音以先皇的口吻作出描绘道:你将会有无数的后妃,只是不要夺去他的尊荣。

他的侍妾如珠玉,逦迤满地。他的耳际不住地跕堕着消瘦的鸟啼,其时的落花便随之沉降不已。花的跟从与柔驯既有其知时的智性,又富于诗般华美的灵犀。聪颖地吻合着心象的落花,像极了某种春生而灰暗的鸟群,有一刹出现于应制诗的行列,随即成群地衰亡。我徒然地保有一场应制诗的记忆:他眯着眼看女官葳蕤的黑发垂过袖口,一心伤感、浣洗草纸,猛然间歌句飘逸入水,浮上来朝雾般的墨。其上方,摩戛的枝条发出阵阵清响。被愚弄的满园春色与公卿唏唦不已,他禁不住大笑,十分愉快,折扇欲遮非遮。

被拨开的折扇掉落在地上,我希望他是清醒的。夜来灯火飘浮如雨水,夜半果真下了一场雨,听见檐下老去的命妇说是喜事。及至日光一寸寸地洗进木构的室内,披香殿被露汽深沉地笼盖,他的发尾弥漫、低徊在身侧,一如过去居住在此间的女御。我被瑰怪而敦柔的景趣包围,一时梦幻而忘形,不由得脱口而出:听到这鸟啼,就好像还置身于驿馆的旅榻。往昔他教授我如何折叠怀纸、挑拣花枝。他侧过身子,透亮的面孔划过一种流光般的温柔,了然地低声道:你想家了啊。奇异与忸怩顺着他弥漫到平躺的我身,我哑口无言,依然敬并且怕他——犹是我随行入京时长街牛车上一片东流的衣袖,牵引走惊奇的目光。我携带满身懊恼而坐起,他站起来,形成没过我的潺湲的影子,从室内幽绿而闪烁的寂静中,自顾自捡起了昨夜的花枝。

我携王女御到访山寺,他身份高贵,上人与之弈。他不知我位于屏风后,或许他知。我听见了笑声。尚需寻找留下的由头啊。他问得诚恳,带冠的投影像一只暗褐色而后仰的大鸟,露出支棱如乌枝之颈。那么,山间有何妙趣呢?这把上人的声音至今回忆起仍枯寂如枫槭:等到无挂碍时,此间才是归处。寺外的木桥下丛生着涓涓的燕子花,他登车前多看了一眼,命人从水边采来数支。

我与中将骈马,在京城道上,把袋中的箭一支一支射进烟霞之群。不明白啊、不明白啊!这位知交连连发出感叹。我在对忠厚之人隐瞒心思,兴许是满怀隐秘的缘故,心下正不住滋生春草般萋萋的傲然。陛下是希望我继承他所珍惜的珠宝吧。在春日浓厚的日光下我抚摸着暗褐色的箭羽,不知怎么流泻出心中所想。雨夜里我们畅聊诗和女子,结下湿润的友谊。王公雨夜,千年来几无不同。彼时是何其封闭的雨幕,漆黑中的夜殿不点一枚喧哗灯光,只听见他与情人幽会的逸事被丝丝缕缕口述,春|宵琪花玉树,烟雾,人工地成形而托生,胸口在黑夜里澎澎而鼓。

我在这样辽阔而忠实的黑夜里抚摸着他的头发,先皇必因我的这份珍重而深感欣慰,我有过之无不及。呵熄灯火的一刻,仿佛又置身于遥远而飞花的城邑,从祭典流逝的车驾中吐出了蛇信般红烂的鲜花,我岂非没有收到过花与歌呢?只是再没有比这更令人不安的词句。那时一夜的到来如成诗般迅速,而我问他是否知道我的名字,他把指头压在我两唇之间,花和信,簌簌地赴地,这个人说话时神态异常平静,没有得胜的微笑。他说的是:我无论做什么,都会被原谅。

与他在木构宅邸的深处更衣,被称赞容颜如山鬼昳丽。我所说的徒然,更诞生在红叶贺熄灭的一刹。世界如火宅肃丽地燃烧,他的衣袖涂过木橱,伸出的手摘回我冠上红叶。代替折扇的红叶掩饰了暗夜里晦暗的情态,看不见的口唇对我发号施令。本是祭祀完毕后的一舞,红叶却纷披而下。

他倚在栏边问:会答歌吗?天边不时跌落一两声鸟啼,近晓的庭院中红叶沉沉。我如实答道:我的歌曾蒙尊贵之人指点,我那时年龄尚幼。他听罢又发出称赞。停留城邑的几日,他在我手掌中蜿蜒地写字,京城哪有这样绮丽的红叶啊,他眼中满是怜爱和柔情。

这种柔情曾加诸稚子身。御马而过城郊,道路景致犹在心海,大片的林花以近乎悱恻的形态入侵人眼。我为府中的女眷传递消息,牛车的帘幔后低垂下一窗橘红的笑声,他的答复不近人情,音色却殊为轻柔悦耳。请回吧,他这样说,我并非寻常公卿。好事的侍女怂恿府中的小姐们,以她们的名义写成了歌,我不得不受姊姊们的嘱托前去投递,因此而倍感难为情。他把含花的信札放在一旁,招待起送信的小童。以歌传情,文采、笔迹、用纸、佐花,悉都纳入品阶。如今想起这犹如亲长的教导竟是发生在驿馆中的,恍思之余又足能够理解。往日如我一般的年纪,先皇所眷恋的那位女子必定也曾在这座披香殿中娓娓道来。我对他说起母亲,他罕见地露出惑然的神情。受尽宠爱的母亲像薰烟那样凭空消失了,焚动的烟端,香甜还留韵在这个空间里,好似做梦。我猜这是先皇的感叹。由我引起的话题,莫过于恋旧、春羁,他难得认真的答复却令我陡然不安。这答案像是莳花美饰的兆辞。因此我匆匆地说:先皇想必很伤心吧!他的话使我对这座空间有了一种恐慌。然而朝日到来时,前庭幽绿的幸福又那么真切。在这座空间里,似乎无论发生什么都是合乎情理的。

据称,一些动物很通灵性,只有它们的族群同类中能感应到彼此性命衰弱的征兆。既稠密又稀疏,我居于此的迟缓的宫廷,风花依然地流逝,形成圆周般的转生。我在一些夕暮里听见了风言风语,多么可恶,她们如同年少时撺掇主家的使女,妄议着主人的事情。从我初见之日起便不再改变的容颜,岂非令人神奇和愉快?走进寝殿,空中传来凄然的鸟唳。他背对夕阳抱着镜子,镜中流光忽然地闪逝。他对我道:臣所能陪伴陛下的时日,就在这旦夕之间了。

你与你的母亲,想必都是精魅的化身吧,或许是随春雨下到尘世的菩萨。我忍不住胡言乱语。他却待我十分温柔,往日的恣笑和近年的厌倦从那张熟悉的面影卸下,好像自证了某种长久以来的困惑,精神晴灿而透剔。僧人或动物知死之后大抵如此。若是延留在此哪怕多于一夜就会消失,升入雕梁之间而无迹可寻。我拉起他在暮色里奔流,鞋底轧上石板的触感啦,被风捆住而湍急的呼吸啦……;庞大昏黑的宫城中,竟一人也不曾撞见。我被极浓烈的奔跑堵住了胸口和嗓眼,窒闷中听见扑啦啦飞翔的声音,听见他在汩汩大风里宁静的话声,他扣着我的肩膀,冷长的五指压着胸口的绸衫,触碰了那颗咚咚跳动的心脏,感喟道:多么纯洁的人心。陛下与我说到底,都是继承了愿望。那么无论做了什么,请原谅我吧。我意识到受了蒙骗,决心不再理会他的话,紧紧抓着那手腕向外奔跑。城外橘红而颤栗的花山纷披而下。到了天色舒缓开来、鸟啼又纷纷坠落的时候,我站在山寺的大门前,手中紧握着一支暗褐色的翎羽。

 

 

 

 

 

 

 

 

 

 

[ 注释 ]

 

※光源氏之父因深爱其生母桐壶更衣,世称桐壶帝。其退位后称桐壶院。

※《日|本|国史略》:「帝与道兼谋,欲乘夜潜幸花山元庆寺。」花山帝痛失爱妃弘徽殿女御,受藤原道兼诓骗,十九岁时(宽和二年)于深夜从宫中出走,退位并前往花山寺(元庆寺)出家。其退位后称花山院。

※沈约《江南弄四首·赵瑟曲》:「玄鹤徘徊白云起。白云起。郁披香。离复合。曲未央。」披香殿是汉宫殿名。

※「无论做什么都会被原谅」,来自《源氏物语千年之谜》电影中藤原道长台词。





评论
热度(21)
©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