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深林兮惊层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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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桑】雷惊鸿 11

原作向高魔paro
迦楼罗澄×摩呼罗迦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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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省昔时别枝点流鹊 
艴然 月色尽捐

 

第六章 五取蕴上

秋色烛脂般淌下山崖,红枫刹步境外,惟恐刀光摧折,不敢亲近不净世的城垣。龛中泥金神祇支着下颌,室内留香潺潺,他看那山川熟艳得快从浮世坠下,像靡丽而遥远的一碟贡品。

聂怀桑拢着缟白折扇,伏着阑干去乘清河蓄了整宿的凉。高阙上盘绞的灵蛇游到眉边,木头雕的鳞片一寸一寸舒开,他便把颈子沿着秋风塌下去一点,垂着眼睛长长吁出一口气。

他反身踏进室内。一炷香簌簌到地,不净世主人掷了扇子在案上,笔锋低潜,舔出砚海里一口形神微澜的墨。他慢慢地批出一绺行楷,抬眼听得铜蛇插销从门闩孔里游下来,门乍开的罅隙里日光澄亮,曳进轻疾的紫衣。聂怀桑看他仿佛乜一眼到手心,江澄话里逸出清晰冷嘲:“你倒是不在乎这个。”


他只在夜里进过他卧房。不同于其时整个屋子在灯火中活过来的恍惚幽艳,这些青红陶瓷在白日中支棱着一小把轻灵瘦骨,看着形影分明之极。

门轻悄拢上,聂怀桑搁笔时惊动案头一凹水光。雨花石彩衣汪汪,淌过他那只未设色的手,看不出是未竟或斑剥。眼核就凝在眼绒底,他无意动弹,看他一脚一脚走近。

通行玉令被反手扣到案上,江澄攥着他手腕,隔着不宽的书案向那张依旧可欺面容俯下眼睛,拇指上剑茧捻着腕口一枝脉,把温热指纹重重压进他寒凉血肉。聂怀桑垂下眼帘来斟他几缕发丝,整双眼被眼中人潮密呼吸蒸得涔涔。江澄嗅一口他眼檐上沛然积香,又拿黑而热的一对睫毛慢慢刷白他凝冻的脸,任每个字音淋湿他,讥诮里泄漏丝丝缕缕火气:“看来我来得挺巧,是不是?聂宗主?”

聂怀桑轻声应他:“江澄,你何必。”

江澄道:“你算计我?”

聂怀桑。

“你可真能耐。那些个大大小小世家,还有哪个不在你棋盘之内?”

他掐得他手腕上脉络青翠欲滴,也不等回答又再问一句:“你怎么算得到我会主动给你截下那杯酒?”既未卜前因后果,你如何笃定得了有人甘愿替你,那个人又是我。

聂怀桑面色平静:“我不知道。”

江澄端详着近在咫尺那张脸,忽然笑得极冷:“所以随便谁都可以?不是我也可以?”

“那还真是委屈你了,聂宗主。”他收走指尖松开他,在最末三个字里果断地提步转身,“江某失礼。告辞。”

聂怀桑仍静在椅子上,在桌案后边一动不动凝睇他。玉令搁在黑檀木幽深波纹里,江澄走到门边。

他语调起在深长白日里,轻得如履薄冰:“我何止是委屈。”

“像这样,现在这样,我看着你多少年了。”从一群人,到两个人,到一个人,到一群人。

他慢慢出声,嗓音秋雨般下到地面:

“我为何要中意你?”

你走了很久,年复一年,道阻且长。

“……江澄。”

你从未留意到我。


他曾经厌倦白日。醒来后一个人倚在幽幽榻上,躯壳是一只沉到水底的邢窑白,锦褥凹陷成不见天日湖沼,摩呼罗迦荇藻缠身。水莲香气腾出残败瓷器,江澄的外袍从指缝间湍湍而下。

夜气之凉透进白日纸窗般肺腑,整个云梦呼出绵腻冷气。日光一支支地劈进来,锋镝尖利,越发逼近这一顶洞窟般锦帐。聂怀桑抵着个天光杀不到的犄角,白净温良叮叮碎裂,靠那一大汪莲华色的锦衣镇着发颤的眼睫、手指和口唇。

经卷中说天人五衰:衣裳垢腻、头上花萎、腋下汗流、身体臭秽、不乐本位——遥远神话时代天人的凋零,犹白之渐黑。此间所言之五衰与其迥异:它更接近于人之老去,除却意识外的五识,视、听、嗅、味、触,一一沦丧。

这过程很漫长,八部众被汩汩尘泥,一点一滴,漫过曾受醍醐头顶。

他把淌在膝上的紫衣攥起,慢慢嗅进江澄的气息,眼前开始渐次涌进斑驳的、飘浮的色相。到完全看清屋内陈设时,聂怀桑扶着床榻,细细地蹚下去。

天气凉矣,但仍不妨碍它是个好天气。一圈浓郁绒毛轻柔地掬着他一捧脸,往襟前豁了个系带的口子。聂怀桑低着眼睛把黛紫大氅上一簇刺绣抚平,莲花顺着肩头一路欹斜而下,像沿着无形无色一条百衲衣。

回廊上飞鸟一如既往错开他行路。今日江澄不在坞中,想来它们飞去湖上。

聂怀桑在来风时瞥它们一眼,转头之际教枝叶褴褛地倒进眼仁,他眼中一时光影闪动。

——若真是不想教他知道,又何必刻意去说。明知都掖进肺腑最严密,却依然故作轻飘去碰壁。他其实从没真切想过要试探出什么根果,只不过求他能听懂一点,不要说破。

他想着那封写与不净世的信,从莲花坞正厅竹筒里抽的笺子,颜色浅得泛滥而随意。最下一品,搁在最拒人千里和虚与委蛇之地。江澄看他颤着一把手指梢去握那根笔,往砚底剜走一痕墨,淋淋漓漓滴出连绵的字。他请老人家无须多牵挂,云梦江氏奉他为贵客。

他俯着颈,江澄的目光顺他散落的头发而下。

——那,他自己呢?云梦江氏的宗主,莲花坞的主人,他自己又如何?

他手有些抖,便只得一个一个字缓缓铺开:

有云梦江氏陪同,毋须牵挂我安危。

保证同江宗主,寸步不离。

那一句添得未免突兀,甚至有些此地无银意味,教人看得出心思里画蛇添足的哄弄。

你要如何待我,你肯不肯成全我?

他想他那时候搁下笔,撞到江澄一抹云谲波诡目光,便顺之而下浮出一个掺着忧色的薄笑:有劳……江宗主。

他脱出曲折不定的回廊,果见群鸟纷纷,点在无花无果的枝上。


他栖在云梦白鹡鸰般黑山白水间,睁眼时脚边寒枝浡然,旋身疾回,斜挑出一轮秋水饮剑。水色与剑意缴缠,夜色参差脊梁一擂即断,破出鸟声琅琅。①江汉最后一点明月塌陷,莲花湖更瘦过前夜。群鹭依山尽,慢慢聒碎水中枝叶弥漫的倒影。

莲花坞的主人从来不是心思密络之人,他有堆积如山的宗务要料理,时时分身荆鲁两地,亦不能荒废修行。

幸而巫瑶之地湖山天构。十余年人尘涨跌,莲花湖既做他校场,又做他对手。

江澄归剑入鞘,湖心泛出汤汤日光。

去书房时取道客房,他把脚步压得无有。聂怀桑还睡着。这人不张眼时幽静得奇异,呼吸声很低,一圈涟漪似的沉在水底,哪怕刚咽了石子进去。

他看他拢着眼,合几枚指梢之力锁住一丁点悄静空气。江澄伸手去给他抻紧衾面。

榻上人缩了一下。

他身上浸着云梦清晨的秋气,刚从水边回,清凉而不自知。江澄收了手,若有所觉地盯一会指尖,起身,敛着声息步出去。

云梦便该制备冬衣。主事例行询问之时,往日无甚要求的宗主却忽然叮嘱一句,先赶几件大氅出来,就照我往年规格,要快。

尺寸……他立起来,推开椅子,一只手掌往空中抬,停在约莫锁骨处,才同他讲:到这儿。

主事领了指示,困惑而恭谨地退出去了。

他吩咐下去时却没想过其他。这儿是莲花坞,他自己家,难道还犯得着为谁特开先例?他一转头又浸进眼前事务。

但那是黛紫色,在莲花坞,最浓郁也暗沉。柔韧锦缎醇得分明,层层浸染才出得了一幅矜贵幽暗如许。家主规格,还要往肩头织牢九弯月相,银针一提将长丝攥进千疮百孔莲心。丝丝缕缕,每对经纬都透着不自知的意。

是云梦浓淡群紫中最雍容一色,他却不曾细想,抬手许了他姓之人。

也明知道这偌大江府,除这不请自来的客,再没人去披这成沓的浓酽心思。

日间要出门,城郊又出异动,似乎闹得挺大的。这批宗务得理快一些。他笔势微微见疾。


坞湖尽枯的时节,江澄倚剑踏进湖边回廊。这廊子修得纡曲,漫长一段路,离水边忽远忽近。是日天色已能觉出浓郁凉意。他忽地往湖边眺一眼,看到聂怀桑停在水涯上,天静地谧,他裹在那身黛紫的绒氅里,远远地立在乱波摇曳的海水中,定成一块瑰冶的礁石。

他的莲花湖下有一整个世界的兰因,无限海中春色凋敝,那点紫色点绛一般吹活了幽静冰凉尘寰。

隔得很远,聂怀桑却忽然回过头,越过无数错综阑干和几声悦耳风铃,他说:你回来了。

廊下银铃如环似佩,把柔软疏影振碎在耳边。江澄怔在那里。

风掀出几丝鸟鸣。他道:嗯。


门在靴前一寸,江澄停在原地。

他侧目过去,脚下不着动静,只一颗眼仁抵着上挑眼梢锁住书案后清瘦人形,聂怀桑依然张目对着这边,时不时轻弱地眨一下眼,弄皱两汪酒水般的釉。

江澄拉开铜销扣,反手溅出一个吱呀响,一念间敛了全身上下声气。门在身前拴紧,有喀嗒一声响。他转身,慢慢地盯。

他看到他在第二记声响里拢紧了搁在案上的手。何其久,聂怀桑却依旧坐着、平视着门扉方向,只有眼睫翕动,一点一滴把眼圈眨红。

然后他低下头,右手密密攒成一个写满倦意的蓓蕾,一滴水自下颌尖坠下,落入幽深衣袍中。

半刻钟。

他抬起头,手指凋散开,五枚指纹涉进黑檀木茂密纡曲漩涡中,浮浮沉沉地磕绊着,磕得漆黑一张案头当啷不止,溢出来冷冰冰金瓷碎响。他被一点玉质冰了一下,田黄依旧温润,纳进手底像一抔成了形的水。

眼前铺天盖地笼下阴郁影子,脚步声和熟稔气味空中凭根,藤萝般络住他。他一把攥进那枚玉,蓦然仰面,眼中不破神色被一小滴上浮的高光狠疾地剐碎。

江澄把他手底那枚通行玉令抠出来,咬着牙问他:“视识入衰,听嗅触尚完好。什么时候开始的?去年?”

聂怀桑面色褪成一只邢窑白瓷,堕地太狠,碎裂得悄而无声。他喃喃自语出来:“……你居然阴我。”

“聂怀桑!”

他敛回单薄眼皮,认道:“是。去年。”

“一次有多久?”江澄直白问道。清河聂氏这么大一家子,哪可能放任他瞎透了还无所觉察。

“早先一刻钟,现在一炷香。”还在延长。

“一日一次?”

“一日一次。”

江澄沉默一会,看他泪色犹僵的眼眶,苍白面色上唯有这两圈泛红。他说:“现在能看见我吗?”

聂怀桑道:“一点。”黑白分明。

江澄问得很缓:“我上一回见你把眼睛睁得这么大,你知道是何时吗。”

聂怀桑把眼仁茫茫地移向他。

“二十多年前,云深不知处,师从蓝启仁的时候。那群人问莲花坞好玩不好玩。”

——你们江家的莲花坞,比这里好玩儿多了吧?

“你说,”江澄定定看他,靠发沉的嗓音从浓密往日里剜出一句话,折枝刹那牵动一树莳花,

“‘我明年要去云梦求学,谁都别拦我。’”

聂怀桑拿手捂上眼眶,闷闷地漏出一声焯过水的笑:“事到如今再提这个,有什么意思。”

江澄把他手腕拿下来,看到清泪两痕,有极斑斓倒影毫无顾忌,挂满他光斑生动的眼睛。

姑苏缯白柔软水涧前,青梅山色竞拥一抹冷黛入眼,恰若载酒瓯中春色熄灭,因斟飞花一片。

云梦的宗主挑眉道:“一报还一报。哪个规定的我不得反阴回来?”  

聂怀桑长久地看着他,忽而道:“不一样。”

他想:若不教我见惊鸿。

他双眼幽静,涟漪沉在两口深井般眼底:“你跟他们,岂是一个局。”

——阳台何以荐云梦。

“那些个皆是棋局,”他声如叹息,“而你……”

我一步三回头,不敢轻举妄动。

“……是赌局。”

“江晚吟,”你可知,“我并不擅赌。”

江澄看着他,终于勾出一点弧度熟稔笑意,语调亦分明带嘲:“我知道。”

“你从来胆小。”

他要的应答已拿到。这一句出口,江澄便不再给他留丝毫揣度时间。

他走过来时径直绕开了书案,跨过一案头的玲珑玩意,折扇瓷盆雨花玛瑙田黄,他认得或不认得的,在原地静静卧住一室秋光。

沉一片掌心在他肩上,江澄微微侧过脸,眼帘搔他面颊,把唇上纹瓷实地烫到他唇上。

撬进去的舌尖淌过一朵细密而干瘪的花,桂花香熟盈后纷纷坠地,江澄把空的手绕到聂怀桑脑后抚他柔软黑发,幽暗唇齿间涨着秋夜潮声冰凉,旖旎地勾出怀中人一身封沉入骨的水莲香。 

曾在云梦夏日,他尝到一口斑斓秋色。水莲香顺着舍利般牙尖抵进去,是一颗落地生根的莲子,种进瓷白躯壳里,浡然生出一大束颠倒梦想。

他不设防的脉门、可通行的房门,和一扇不肯见天日、由层层鳞与花落锁的,心门。

聂怀桑渐渐搂紧他。

不知何其久,发丝间得见纤细天光。

把一缕银丝拉长,聂怀桑喘着气,他把桂花香交出去,肺腑里都是坞湖袅袅夏夜,给满身清气埋骨销神。他拿手指揩过一下,轻声道:“江晚吟,莲花坞确实好玩儿。”

江澄啧了一声,直接打横把他从椅子上抱起来。







注:

①孙周卿《水仙子·舟中》:“诗豪与风雪争先。雪片与风鏖战,诗和雪缴缠。一笑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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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ost《莲花净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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