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深林兮惊层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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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桑】雷惊鸿 18

原作向高魔paro
迦楼罗澄×摩呼罗迦桑
■完结章·后半

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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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净土变下

烦请替我延七日七夜,魏兄。

月洞门下红丝漫天,黑血吹活一吊吊龙飞凤舞符咒,髹黑饰朱者十指冰凉,右手攥印,左手捻烟光。黑红绳索钩起开裂命理,室内阵法一闪而逝,空中落下一枚金灿的锁。

聂怀桑起身,同他道谢,被魏无羡挥手制止。

谢你当年……赠命之恩。他站起来,面上似笑非笑:十五年前说好的,你可还欠我一坛天子笑。

——他日过夷陵,乱葬岗山前,尔当来奠我一场。

尔时曾有言于我,你们娑婆世界,不是最讲究来往还愿?

聂怀桑轻笑着把这一个礼掬到满,抬眼:那老祖可愿再信上一回?

这一回还没个准呢。魏无羡哼笑一声,挑了挑眉:怀桑啊怀桑……你这个人哪。

总归此生帐此生算,莫担心赊着了你。他拢了扇子转身而去,音调松快:天色尚早,魏兄不妨先打个盹儿。他眨眨眼,语气陡然诡秘:待醒来——有酒喝。

聂怀桑走到门边,复又看了这同窗旧友一眼:魏兄,珍重。

那背影簌簌地淡下去,消失在林海深处。魏无羡摸摸鼻子,心道:且信他这一回。左右思量,一掀衣摆卧回了原地。

山间风声萦回,他阖眼,黑发睫毛细颤,身后玉兰花枝纹丝不动。

——你要这七天做甚?

总不能是抓人献舍去的。一个声音悠悠哉哉道。横竖我身为八部众,本也就逃不开这因果绳墨。

那头施施然允诺:魏兄,大可放心。

我从前不知你是个这般能折腾的。魏无羡呷一口茶。该叫他提防着你。

别呀。聂怀桑捏着束扇骨,黑檀描金,正衬出一片温驯眉眼。当初可不也没少替您老跑腿抄书?

涟漪起泛的字音里,同窗旧事既清且亮,就着一两盏茶水渍进两色肺腑。魏无羡添满两只黑漆盏,手底下水汽热乎乎地炆着束寂静脉络。他忽然抬眼,一本正经凑过去低声问道:我说怀桑兄,你只同我讲个实话,当年若非云深遭了灾……

你当真,用不着听学第四年吗?

聂怀桑大笑着旋开扇面,微微后仰,宽大洁白半片月立刻掩住了他漫过肩的黑发和半张脸。

他只露出笑弯了的眼,弧度依旧不狠,便很似当年。那扇面画着青玉似的一枝兰花,魏无羡端详一会,觉得有那么丁点眼熟。

天色沉沉,魏无羡眼皮翕动。山中不着雨也不着晴,便同他合眼前没多大分别。他正要换条胳膊支棱着,忽听得空中漱漱而响,仿佛浓云里攒着捧幽微雷声,有浑浓热烈气味远道而来,细细钻入他鼻尖。

——天子笑!

魏无羡一个激灵,霍然收腿直起身,摔开乌黑大袖好教指尖飞快地化出个深口杯盏。黑雾消散,他钳住这杯盏,漱漱水流声便越发清晰,直从半空中凝成一道芳香酒浆倾泻而下,溅得他彩塑眉眼刹那成活,开一张狂恣笑相。

瓦缻深处觅天醪,香缨缭绕穿肠刀。这香是前尘一般封了窖的辛辣姿色,一朝迎煮出库,可令狂徒浪客折腰。

他展眉大笑:果真是来允诺的,如此也不枉相识一场!怀桑兄,倒慢点!

雪色是洞月,门里门外,暮色肆无忌惮奔流。魏无羡曲肱而仰,天子笑雨一般濯得他郁暗冰凉骨骼亮灼灼地烫,造像壳中凿冰冲冲。透明酒浆奔向一双朱红欲燃的眼,他仿佛给烈酒狠狠地摁回去,回到酸软而炙热的血肉之躯。喉头辣得酣畅,满喉壁青苔被烈酒一刀刀剐去,长出血珠茂密的朝槿。年少事堪瓢饮,一坛酒的光景够长,足够他再活一场。

万事皆我杯中物。凤凰鼓案起狂歌。

此尘寰太厚,兜兜转转,到底也待了五十年。

我客此异乡五十载。他莽莽想道,又忽而想起当初似也是这么个无瑟无笙的长夜,天心月普照峻峭世界。曾于湛寂处,他呼风而蹈月,一坛烈酒擦亮石桌前电光与石火,诸家舞象少年,嘈嘈唇舌弹热一汪耳弦,皆要举声赞他云梦江氏地灵人杰。

空中酒声稀碎了,杯中酒色也褪却,他终把一支《苦昼短》唱到了尾。陈情掷到案头,发出幽沉一响。

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

是有情众生,食熊则肥、食蛙则瘦的众生。①

我为异乡人,既脱此间生与死,娑婆世界,如之奈何?

玉兰花一瓣瓣落地。他黑发滂沱,伸出手去,摸到一张伎乐天皎皎的脸。

——你呀,蓝湛。你又能陪我到几时?

人世虚假的月轮外,黑夜降落。

天运苟如此。聂怀桑望月微笑,扔掉了手中空空的酒坛。②

他目光沉降,夜色下大梦沉酣着一匹醉卧的乱葬岗。折扇一敞,径自往东边行去。

这是第一日。


枫花如疴,趁夜半无人潜进姑苏城肉身,整城池沦陷于一场秋夜梦,骨骼化为红珊瑚。城郭外一座寒山寺静默,取栝楼汁镀得金身,夜日参禅,终于生出红眉黑吻。

白日照彻东海,南阎浮提拍满空阔潮声。江澄拾级而下,身后是入定的寒山寺。南方盛大的秋雨抹消了那人气息,今晨有一只鸟落在枝头,告诉他他来过。

他走得也快。

他去过云深不知处。江驰满面讶然,忐忑地叫了声阿爹,问,可是莲花坞中有事?

……没有。你在此好好听学。家中无事。

他转身。身后有少年音色轻快道:行啊江兄,犯的哪一条把你爹都招来了?

他碰到金凌的朋友。蓝景仪在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后困惑道:我前不久在兰室附近看到个人影,竟很像是清河那位。不是说病得厉害,怎还能……

嘘,这话可切莫再同旁人提起。蓝思追低声道。我方才已接了讣告,清河送来的……

自他离开莲花坞,已有三日。

他走在秋色饱满的姑苏城。众生海水般涌过,人声四溅,搅乱一丝幽微气息,一缕风筝线几乎被市井喧哗铰断。

纭纭黔首服色缤纷,彩签般壅塞住长街,写满了笔脚欲飞祈愿。叫卖糖葫芦声一扦子扎进耳根,他抬眼,望见不远处便是酒家:天子笑。

白日一刹那凝定,空中风成流澌,再不流动,姑苏城中泛开幽幽波纹,一片枫叶飘下来,极缓地盘桓于滞涩空气。

恍惚一抹黑影擦过他肩,熟悉嗓音一滴滴地落进耳根,他蓦然张大澄黄眼仁,侧过杏眼见到那双流着火的眼睛。金与红相对,魏无羡露出漆黑大伞下一张脸,发丝流动,梳开一寸浑浊空气:……七天。我的阵法最多能瞒七天。

七日七夜后,识锁断裂,阿赖耶识便会离开,重入轮回。

你还有四个日夜,江澄。他道。

江澄咬着牙,深深看他一眼,最终道:多谢。

空气融化开,再次载满喧嚷声色向东奔流。

紫衣绝尘而去。那片枫叶落下来,被一簇髹着漆的指尖拈住,魏无羡压低了伞盖,喟然长叹。

他松了手,把已殁的枫叶放生进风中。








▶BGM: 千灯引 - RE

 

市灯集火,青楼红尘,人间辽阔而婀娜。

姑苏夜燃着诸多暖嫩灯火,他捻着支细长红果扦子,提一小坛酒步上宝塔般五层朱楼,乌檐似睫毛浓浓地拂下阴影,几丈红纱挽在雕梁回折的臂肘间,被汩汩秋夜鼓荡举曳。远方潮声拍来,楼阁宛若灯海上飞天。

他倚在根沉沉柱子边,梁上红纱幢幢,衬得他一身细腻黑灰时隐时现。一片长袖柔滑似瓷釉,勾不住楼檐下过分精致灯火。他俯在那茬阑干上,黑发流泻,歪着头端详长江秋夜。

太低太低。塔刹楼阙以外,吴郡可供俯瞰的去处绝少,这灯火尘嚣全都去他太近,几乎烫开眼帘。团簇的光晕搅乱一双与黑夜亲善的眼仁,忽见一点细碎的紫从灯海人潮中剥出苒苒一个尖,扎进了他那抹微茫柔软视野。

他蓦然地,心口一悸,旋即直起来,转身,就撞进一个络满莲香的怀抱。

聂怀桑立刻伸出手反抱住他。长江秋夜秀美且凉,江澄却温热,他闭上眼埋进他胸口,眼睫抵着他淙泷心跳,要肉与骨不容分说,一寸寸冷水般塌陷进他臂弯。江澄亦渐渐用力,把他箍得很深,几乎要勒碎在自己怀里。

怀里涌出一点安稳的叹息。

他说:你来啦。

来与我愿。

聂怀桑抬起眼,抚开他散落的鬓发:你一直都很及时,江澄。

嘘,你听我说。他抻出食指止住他要出口的话,眼仁一眨不眨地凝视他,紫衣黑发细眉杏眼,这张脸,三十余年,他竟看不厌。

我本来想着你若不来也无妨,这么多年,我知足。他的指腹褪下去。但是江澄,刚才,我抱到你,才发现错了。

我不想一个人悄无声息死在哪里。我从清河到夷陵,又到姑苏,今夜过后或到秣陵。

我去过云深不知处了,蓝家人的确念旧得很,紫藤花还栽在从前那一片地,走势都像得八九分。他们悉心笼羁草木形貌,而变幻莫测却又不可调伏的人心,又该何以度化?

云深不知处,现世雪水中漂流而下的蓝色那烂陀,阒静如三十三天上。

彼时,那堵井甃般高墙内,我们都深深浅浅地轻狂着,只等一寺雪白的伎乐天安寝后,衣带施彩地涌进庭中,满庭风动,庭中紫藤萝憧憧。舞象之年我在乾达婆城春夜做梦,这一梦颇沉,蓄满水汽淋漓声色。

所以何必有笙有瑟?

我离开云深。那花底下没有你。

彩衣镇有永恒的小桥流水枕河人家,枇杷不知秋,已凋于春夏,船只满载糯米酒与熟绿莲蓬。我拿扇坠换酒,吴侬听着颇有趣。夜气在江南,要比你的江汉更精致一些。

呼……在你的江汉。

灯火晃荡过,照出他眼里一滴滴潮湿的笑。

我转悠了这么久,终于发觉,我不过想死在你怀里。

我知足。他口气轻飘,仿佛再重复一次,就又能把自己说服。

我想你,江澄,何处不是你。

他捧着他的脸,心口榨出热暖鲜红的痛楚。

……我还没有知足。

还有三日三夜,对吧。江澄看着他,终于开口。

你说完了?说完了换我说。魏无羡说你还有三天。

江澄说:我找不到你。第一天我后悔没在百凤山就一剑捅了你;第二天我后悔夏天放你回不净世;第三天我走到姑苏,我后悔我还没跟你说过。

聂怀桑,我是不是从来没跟你说过?江澄顿下来,盯着他一点一滴皱缩起来的瞳孔。淬血言语磨成形单影只尖针,只差最后一步,扎碎坚固幽凉眼仁。

江澄缓缓开口道:

聂怀桑……我,心悦你。

我找不到你。我也去过寒山寺去过彩衣镇去过了云深不知处。他眼神近乎恓惶。……我找不到你。

聂怀桑搂住他脖颈,不敢见他燋然眉眼。那双手发颤,埋在江澄肩头的嗓音也发颤,一点一点齑粉般碎在他耳畔。聂怀桑喑哑而哀切地问他:江澄,为什么?

你为什么不后悔与我结契?

“此心安处是吾乡”……江澄自嘲般冷笑一声,反问:你又为什么?你凭什么啊?

他说,你根本不想任何人理解你,你却想死在我怀里。

你凭什么,聂怀桑。你从没有安心过,却擅自……以我为乡。

对不起。聂怀桑喃喃。你一直……一直都很及时。

我一生总在朝花夕拾,唯独你,江澄。聂怀桑松手抬眼,指梢徘徊于他黛紫衣襟,银莲花在那里挣脱宝相,抻出一朵欹斜的与愿印。

唯独你,我还不算晚。

江澄感受着怀中那份与夜色齐温的冰冷,抵在额心,让心头明灭火光缓缓吹熄,眼仁却漫上白汽。他拢着他耳际黑发,道:我还欠你一杯酒。

他随手幻化出两只酒杯,掀开那一小坛子聂怀桑沽来的酒。

酒极香,是名动天下的姑苏佳酿。

他斟出两盏莹莹的酒,天子笑在杯中一圈一圈,倒影着漫天夜色灯海,譬如虚幻棋盘,不住地摇晃。

江澄说:喝吧。

聂怀桑笑了:好啊。

彩丝绷出空中一弯细线,他们各呷一半,聂怀桑持杯的手泛着颤,由江澄牵引着交换杯盏。手在空中轻柔盘桓,触碰时,飞鸿摩月。

酒色入喉,连带这许多年间不得相守的苦思与执拗,一道滚下去,炙得骨髓心肠眼眶,一并热灼灼地酸烫。

他看着柔软黑发下白玉般一张脸,酒气倒灌,嗓眼里一口汹涌春夜忽然凝结,凝结出白露般朦胧的一声:桑桑。

酒杯自指尖落下便化作水烟。他俯眼,细眉杏目贴近一个蜃梦。一十六年短促得过分,他想。他想十五岁那年他在云深,天真怯懦少年展开扇面,不甚牢靠地掩着一片笑。

他圈他在怀里。灯火阑珊处,他拨开往事的扇面吻他。

天子笑在唇舌间酷烈生香,翻覆过浩荡而陡峭的大半生涯。他们都知道,抵不上的从不是这一坛酒,而是当年岁月。

曾经涓涓、曾经滔滔。

不如当年,不知云深,你我年少。

我在酒中花下对你心动。尔时天地俱紫,而你是最出挑深浓那一抹,烙进来,再也化不开。

去岁秋时在百凤山,江澄要他起一对字,聂怀桑并未思索太久,托来茶盏,蘸水写道:惊鸿、照水。

弭为息止,字惊鸿;驰为疾行,字照水。他抬眼望他。

赋静者以动,动者以静。

云梦江惊鸿,云梦江照水……好。江澄思量后颔首,再问:是何寓意?

玄正十八年,云梦江晚吟与清河聂怀桑同窗姑苏。某一日魏无羡因课上出言不逊,被蓝启仁逐出,散学后他二人骈步而行,过云深不知处黛绿春阴,在一汪春水前闲谈褒贬。那一日天气清亮,聂怀桑凝睇水面,一只乌龟踟蹰入水,水上飞过皑皑惊鸿。

他一展折扇掩住笑吟吟的唇角,语气揶揄、顽劣,带着点任性妄为:让他们自己猜去!不是聪明得很嘛。

——汝为此心塔刹上,惊鸿的一梦。

莲花缠身时,喉中有火。我历过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生、老、病,聂怀桑被他吻着,眼中目色烫至熔化,终于落下泪来。


天光慢慢剔透起来,夜色由黧黑褪作了一片承德灰,然后是邢窑瓷的白,清淡软和地弥漫开。

三十摩睺罗一个日夜。

第八个白日将至。

江澄抱着他,走在云梦的街上,码头边空无一人,秋水中系着一簇湿冷的渔船。仲夏夜他曾在烟波莲火中拥他入怀,天火苍茫,他为八万四千祈愿护航,却捂不住手中一点冰凉。

聂怀桑睁着眼,枕着他紫衣下一颗夏蝉般心脏。

无眼耳鼻舌身……无色声香味触。他的五识淹留空中,一点一点,被天边汹涌起来的日光晒淡,飞尘般泛进清晨。

但我有意啊。他想,在他怀中悄然勾起唇梢。

聂怀桑张了张口:江澄。

嗯?

我有点困,我走累了。

我抱着你呢。

聂怀桑眯了眯眼睛,冷白天际剥去朝雾的垢腻,沁出了黛紫色朝霞。

唔……我先睡了。

清凉热恼皆空去,肩上已无物,他解衣卸担。

他的眼帘又颤一下,缓缓拢上。

江澄把脚步停下来,低头,允诺一个好。

朝霞斑斓,将水天中刈过枝叶的莲花湖,梳妆成一个慈悲相。

他站在原地凝定一会儿,周遭渐渐开始喧攘,空荡长街簌簌地,沁进忽明忽暗人踪。他终于有了动作,靴底与地面微弱地分离,莲花湖的水与江汉醒雾后的天穹一色,就推着他那双尘缁染就的皂靴,继续向前走去。













(全文完)







注:

①李贺《苦昼短》:“食熊则肥,食蛙则瘦。……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

③陶渊明《责子》:“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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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写完了……全文大约6.2万字,我居然写了大半年……突然惭愧。
总之给我的白月光cp搞了篇完整同人,算是交上电费辽。
之后会不会有番外不确定,有构想也有试写一点,反正看心情学业以及天气(?)

魏兄戏份多是因为,上更提到的,“异乡人”这个概念,我需要他来构成三重递进。
这在我备忘录里其实是个系列,《娑婆世界》,《雷惊鸿》只是澄桑的故事。但是其他的有没有就不好说辽因为我提不起劲啊……我只想吹澄和桑555
小江小聂妈妈爱你们!

希望有长评……如果没有的话,理理我也成啊555
能不能给我个小红心小蓝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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